康熙一慌,顺手带倒了桌上的砚台,失声道:“怎会这样。”转而面色涨红,一双清亮的眼睛竟隐然充满了血色,握紧拳头,一拳击在桌上,怒道:“好个鳌拜,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容若又没犯法,他凭什么抓人。”
曹寅道:“《明史》一案皇上一力压了下来,鳌拜对此早有不满,容若多次得罪鳌拜,这一次鳌拜派人追杀容若不成,索性公然在城门外把我们拦了下来,说容若与《明史》案的主谋有所勾结,便以此明目派了他手下的亲信将我们悉数包围,他们人多势众,显然是早有预谋,而且……而且据说容若一位叫顾贞观的好朋友不知怎的,居然落在了鳌拜的手里,鳌拜更以此要挟容若。容若进退两难,不得已,便束手就擒,被鳌拜押解入狱。”
康熙怒道:“鳌拜这老匹夫,眼中根本就没有朕,他明知容若是朕的好朋友,他这样做,根本就是想断了朕的羽翼。哼,没有朕的旨意,他敢胡作非为,朕这就下旨,让他放了容若。”
曹寅道:“皇上,单凭一道旨意,或许根本不能制衡鳌拜。那位顾贞观顾公子,确实与明史案有所牵连,鳌拜正是看中这一点,才以此要挟容若,逼他就范。皇上倘若要救容若,须当彻底解决明史案。”
康熙思索片刻,道:“子清,你说得有理。鳌拜想抓住这个痛脚不放,这一次,朕一定要逼他撒手。”
这时,御书房大门打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盈盈一礼,恭顺地道:“孔四贞给皇上请安。”康熙将那少女扶起,喜道:“孔公主快快免礼。”
这时孔四贞已换了一身公主的装束,旗装旗头,更显尊贵,然而红艳的胭脂却掩盖不了她脸上的苍白,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也微微肿了起来,几日不见,她已憔悴如斯,康熙看在眼里,心疼地道:“孔公主怎么不好好保重自己,公主是否有什么心事,不妨向朕吐露一二,让朕为公主解忧。”
孔四贞道:“承蒙皇上挂心,四贞感激不尽。四贞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赶快嫁到广西,与孙将军完婚。这样一来,明史一案也能有个了解,那些无辜的人不用流血,皇上也不会再未此事烦恼。如今京城里民怨沸腾,明史案是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康熙眉间的阴霾一扫而空,笑道:“孔公主果然深明大义,朕真的要好好感谢公主,肯为朕解决这一道难题,只是这样一来,就要委屈公主了,朕实在也于心不忍。”
孔四贞淡然地笑道:“四贞父母俱亡,承蒙太皇太后眷顾,将四贞收为养女,赐予公主封号,多年来恩宠不衰,四贞心中感激,只盼能为皇上和太皇太后分忧,便已心满意足。”
康熙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笑道:“咱们大清的公主出嫁,自然马虎不得,公主放心,朕绝不会委屈了公主。朕这就拟旨,让礼部为公主筹措婚礼,待会朕还要带公主亲自去慈宁宫禀告皇祖母,让皇祖母为公主做主。”
孔四贞福了一福,道:“多谢皇上恩典。”然后她看到康熙拿出玉玺,在圣旨之上盖了印,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无比的轻松和欣慰,只有她远嫁广西,才能救顾贞观一命。她已别无所求,只盼顾贞观平安无事,便于愿足矣。
她攥紧了怀中的那尊小玉佛,温润的玉犹如一滴翠盈盈的泪,被她轻轻摩挲着,欢喜和痛苦纠结在一起,缠绕着她缱绻羸弱的心,于是她只能从这小小的玉佛中寻求一份慰藉和力量,一份支撑着她可以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一整个下午,康熙都在忙碌着孔公主大婚的事,他知道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救容若,才能救那些无辜的汉人学子。于是他一刻也不敢停歇,更无暇他事,一颗心全系在了公主大婚这件事上。直到夜阑人寂,他才忙完一切,一个人回到了寝宫,全身仿佛虚脱一般躺在了龙床上。
镂花金叵罗香炉中,瑞闹的香气馥郁氤氲,萦绕如丝,仿佛渐渐烟消云散的烦恼。康熙提了提神,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明天只待将孔公主出嫁的圣旨公布,大赦天下,鳌拜便再无理由加害容若。只是一想到容若今夜要睡在大理寺的大牢里,康熙又觉得十分委屈,只盼容若忍过这一个晚上,明日自己亲自好好为他接风。
只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当小鸟安逸于巢穴的温暖而淡忘四周无处不在的杀机时,老虎早已悄悄伸出了巨爪,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夜色晦暗,月晕无声,纳兰府里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懿贞静静地跪在佛堂里,对着佛像无声地祈祷,她纤细的手指转过了每一颗佛珠,口中念诵着繁复的经文。
窗外花影深深,碧树浓妆,月色绕过窗棂,照亮了她瘦削而苍白的双颊,衣香鬓影,绝代风华,似乎从她身上无声地褪去,她此刻只是一个最为平凡的妇人,跪在佛龛前,为丈夫和儿子祈求平安。
忽然间,佛珠毫无预兆地断开,青碧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挑起一连串刺耳的响声。懿贞的手抖了一下,微微蹙眉,心绪再也无法安宁。
佛堂的门忽然打开,明珠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脸灰败之色,眼里神光暗淡,神情颇为沮丧。懿贞道:“老爷,怎么样了,听说容若被鳌拜抓去了,这究竟是真是假。”
明珠沉沉地叹息道:“自然是真的。那个小兔崽子平日里就爱惹是生非,他去惹谁不好,非要去拔老虎的须子,这下可好,到头来这小兔崽子终于被那老虎摁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懿贞道:“老爷你在朝中人脉广阔,难道还救不出容若吗,况且容若又没犯什么罪,鳌拜权势再大,也不该掐住咱们纳兰家。”
明珠摇头苦笑:“鳌拜连苏克萨哈都敢一刀杀了,咱们家他哪放在眼里,容若得罪了他,他便要容若好看。我在朝中人脉再广,可谁又敢为咱们去得罪鳌拜。”
懿贞面沉如水,思索道:“皇上和容若向来关系好得很,就算满朝文武不帮忙,皇上也会设法营救容若。”
明珠道:“夫人你说得不错,皇上想借孔公主出嫁之事大赦天下,到头来自然可以帮着容若脱去与明史案的牵连,鳌拜也再无理由拘押容若。只可惜,皇上动作虽快,鳌拜动作更快,他已全面封锁了消息,明日不等皇上颁旨,他就要将容若斩首。这消息极为秘密,别说你我,就连皇上,恐怕也给瞒得滴水不漏。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大理寺卿那里打探而来。容若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明珠道:“鳌拜既然决心要瞒到底,你以为这皇宫,我此刻还进得去吗?唉,能想的办法我都想了,实在已无计可施,容若这孩子,这次恐怕真的要折在鳌拜手里了。”说着说着,他暗沉的眼睛里居然闪出极点泪花,垂下头,叹息之声更重。
懿贞在他身旁坐下,给他倒了杯茶,道:“老爷,你且放宽心,若朝中真的没办法了,我们便另想他法。容若这么好的孩子,将来的路还很长,这个关卡,他一定过得去。如今形势已迫在眉睫,也只有动用江湖上的力量,才能救得了容若。”
明珠揩去泪痕,怔怔地望着懿贞,道:“夫人,你……你莫非打算……”
懿贞点头道:“不错,虽然嫁给你之后,我便安安心心地做纳兰府的夫人,但我昔日在江湖上还有一些人脉,事到如今,我们也只剩下劫法场这一条路了。”
明珠霍然一惊,道:“可是……可是这样做后果十分严重,搞不好会有抄家灭族的危险。”
懿贞冷笑道:“容若命在旦夕,我们哪还有工夫去考虑以后,老爷请放心,我既然想出这个法子便有十足的把握,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救出容若,为了他,我们牺牲什么也无所谓。”
明珠忽然握住懿贞的手,望着她的眼神里,竟有着说不出的感激之情,“夫人,你这般为容若着想,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你明知……”
懿贞温言笑道:“你别忘了,容若是我的孩子,永远是我的孩子,我这做额娘的,为自己的孩子无论付出什么,也是心甘情愿。”
明珠忽然沉声不语,脸上表情复杂,似微笑,又似伤感,懿贞劝慰道:“老爷,你也十分劳累了,先回房好好休息吧,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来办。”说罢扶起明珠往卧房走去,明珠为了容若的事,一天之内苍老了不少,他平日里处事圆滑世故,城府甚深,今日为了儿子不得不放下所有的尊严,四处求情,此时早已身心俱疲,然而躺在床上却也睡意全无,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子的事情。懿贞怕他劳神,便往香炉里洒了一把安神助睡的香料,过了好些工夫,等她确定明珠已然入睡,才一个人来到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