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转眼间隆冬已过,春郊草原,一匹快马西驰而来,踏碎了斑驳的残阳。
马前桃花马后雪,昨日的一切,似乎也随着风烟埋葬在边塞的雪地里。
四月的原野,温柔得如同少女的眼波,小溪缓缓流过,平原寂静,繁花盛开,马蹄踏着春波碧草,奔向夕阳深处的村落。
田垄中茶叶青青,尚自沾着晶莹的露水,绿油油的,光鲜翠亮。带着斗笠的女子们成群结队地在田地里穿梭,弯腰采摘嫩绿的茶叶,臂上竹编的簸箕里已是碧油油的。她们一边采摘茶叶,一边唱着歌谣。
待得那两骑马行得近了,众采茶女们方才看清,马背上是两个青年男女。那个骑马的少年白衣落落,隽秀的眉目微微蹙着,锁住一段瑰丽的夕阳,让他的目光看上去更加可亲。宿露湿衣,眉宇鬓发间尚自带着淡淡的霜色,白衣少年的目光透过宽广的平原,遥遥眺望帝都的方向。
少年身畔的那一匹白马上,却坐着一个身穿紫色衣裙的少女。韶容如花,犹自带着一种露珠的洁净,宁静婉约的笑竟然比月光还要空灵。
马背上,少女垂落的衣裙拂过萋萋荒草,宛如一场新雪覆盖了一切的枯槁颓败,抹去了所有的荒芜。
来到田垄变的小道上,少年生怕马蹄踩坏了茶苗,立刻勒马,翻身而落,步履矫健地走了过来,礼貌地问道:“各位姑娘,冒昧打扰,请问此地离玉茗山庄还有多少路程?”
一个背着背篓的采茶女眼波一转,嫣然笑道:“看到那边的村落了吗,玉茗山庄就在那里,我们都是村子里的村民,负责给玉茗山庄采茶。天色不早了,你们是要去山庄借宿吗?”
少年笑道:“正是,在下与姜老庄主是故交,回京途中路过山庄,特地前来拜会。”
少年说罢拱手一笑,翻身上马,与那少女并骑而去,渐渐消失在夕阳深处。
望着这两个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物,采茶女不觉痴了,她与姜庄主颇为熟稔,常听庄主提起一位京城里的故人,那人文采风流,冠绝天下,其人更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莫非……”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采茶女一阵恍惚,“他就是那个人?”
越州府玉茗山庄,夕阳落下地平线的一刻,有两匹白马在山庄门口停了下来。门口的小厮见有客来访,立刻进庄通报,不一会,姜庄主亲自出来迎接,见到来人,面带喜色,疾步迎了过去,哈哈笑道:“听人来报,我就知道是容若你来了,真是稀客啊。”
白衣少年正是容若,见到故人,容若一扫风尘,朗声笑道:“姜大哥,自那日京外踏青联诗以后,你便回了越州,兄弟又时常出门公干,这次恰好路过玉茗山庄,便不请自来了。”
姜庄主笑道:“来得好,前些日子庄子里刚刚收了一批上好的雨前茶,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他与容若寒暄几句,目光便落到那紫衣少女身上,“容若,听说你成了亲,这位莫不是尊夫人?”
容若露出些许尴尬之色,摇头笑道:“姜大哥误会了,这位是天理盟的沈姑娘。”
沈宛向姜庄主微微一笑,道:“久闻西溟先生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姜庄主道:“原来是无量神剑的千金。容若,沈姑娘,快请入庄。”说罢将二人引入山庄。
玉茗山庄世代经营茶叶生意,在越州府一代名头甚响,庄主姜西溟本为儒林巨擘,自满清入关后便终身不仕,经营起祖辈留下的基业。
姜西溟素来佩服容若的才学,与容若倾心相交,二人已有几年未见,此刻见面分外亲热,姜西溟更是摆下筵席,为容若洗尘。
若论年纪,姜西溟长容若许多,但二人仍以兄弟相称,也不计较那么多。
姜西溟中年娶亲,老来得子,家中独子只有十岁,由姜夫人陪着坐在席间。姜夫人品貌端庄,抱着儿子给容若见礼,容若见姜家小孩长得聪明可爱,心想不知将来自己的孩子是否也会这般机灵乖巧,想起妻子正在家中待产,盼望自己早日归家,眉间不禁又现出惆怅之色。
沈宛拉过姜家小孩的手,微笑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见沈宛灵动美丽,甜甜地说道:“大姐姐,我十岁了,叫姜允。”
沈宛捏了捏姜允的小脸,笑着说:“允儿真乖。”然后将他抱在腿上,和他玩耍起来。沈宛天性活泼,和小孩倒极为合得来。
那边姜西溟问起容若近况,才知道前些日子轰动一时的雅克萨之战,竟然是容若一手平定,不仅保住大清疆域不受外族侵犯,更扬国威。
之后又听说容若在福建的种种功绩,不由得拍案叫好,“兄弟果真是大好男儿,做出这许多惊天动地的义举,为兄佩服。”说罢和容若满饮一杯。
容若扫眉叹道:“不瞒姜大哥,做了这么多事,我真是有些累了,这次回京便打算辞掉职务,从此逍遥山水,不问世事。”
姜西溟道:“那为兄要好好恭贺你了,容若你的性子本就不适合留在官场,外边天高海阔,你便可潇潇洒洒、无拘无束地生活。”
容若道:“姜大哥,不知眼下局势如何,三番之乱也该快打完了吧。”
姜西溟喝了口酒,叹道:“你有所不知,眼下三番之乱尚未结束,可朝廷却开始四下抓人了,清廷一直忌惮我们中原的武林势力,听说前些时候皇帝在皇宫里险些遇刺,之后朝廷便下达了禁武令,对武林人士大肆搜捕。如今江湖上已是民怨沸腾,各方豪杰再也忍不住了,恐怕三藩之乱尚未平定,朝廷和江湖的矛盾就已激化到了极点。”
容若一听,心中微动,道:“皇上他还好吗?”
姜西溟知道皇帝是容若的朋友,说道:“皇帝自然好的很,否则也不会下什么禁武令了。”说罢忽觉言辞不当,急忙温言道:“容若,所以说你现在离开朝廷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你和江湖中人素来交好,皇帝又十分倚重你,倘若他将收复江湖帮派的事交给你处理,到时候你可就左右为难了。”
容若喝了一口酒,叹道:“我没想到离开后居然发生了此等大事,待我回京与皇上商量一番,或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二人都觉这话题太过沉重,于是转开话题,开始探讨诗文,二人相谈甚欢,不觉忘了时辰,直到红烛滴漏,暮色暗沉,二人才尽兴罢酒。
沈宛见姜允觉得无聊,便带他来到院子里玩耍,正好华宴方毕,姜西溟让下人给容若和沈宛安排客房,唤姜允回去做功课。姜允和沈宛玩得正欢,颇为不愿,但也只好嘟着嘴随父亲回去,还依依不舍地拉着沈宛的手,说明天再找她玩。
此时沈宛才发现,原来姜允的手腕上居然带着一串紫色的珠子,颗颗圆润,光华流转,不由得皱眉道:“允儿,这珠子是谁给你的?姐姐以前也曾将一串珠子送给一位朋友,和你手上戴的一模一样。”
一旁姜夫人说道:“前几日庄里来了一对夫妇,被人追杀,那男子受了重伤,老爷见他们是江湖好汉,便留他二人在庄内养伤。这珠子便是那位少妇送给允儿的。怎么,沈姑娘认识那位夫人吗?”
容若听到她们说话,走了过来,沈宛对容若道:“这珠子是我以前送给骆姐姐的,难道……”
容若对姜西溟道:“姜大哥,不知那对夫妇现在何处?”
姜西溟道:“他们正在客房养伤,你们和我来吧。”
他将容若和沈宛带到厢房,敲了敲门,不多时,一个少妇出来开门,双方一照面,均是讶然,沈宛拉着那少妇的手道:“骆姐姐,怎么是你?”
那少妇正是骆绮芳,此刻她面容憔悴,少了往日英姿,见到沈宛和容若,忽露出喜色,拉着他二人道:“真巧,竟在这遇见你们。”
姜西溟见他们故人重逢,便不打扰,带家人离开。之后骆绮芳将容若和沈宛引入房内,二人才发现原来武毅夫就躺在床上,身受重伤,面色不佳。见容若和沈宛来了,武毅夫咧嘴一笑,刚要说话,却牵动了伤口。
沈宛精通医术,立刻给他诊治,施针梳理内息,施为一番之后,又将秘制的金疮药交给骆绮芳。武毅夫伤重体乏,没多久便睡着了。
容若和沈宛与骆绮芳来到外堂,容若急忙问道:“骆姐姐,发生了什么事,你和姐夫怎么会受伤的?”
骆绮芳道:“自从你走后,没过多久,宫里就传来皇帝早刺客行刺的事,而且朝廷说刺客是我们天理盟的人,皇帝大兴问罪,便开始对我们天理盟的人穷追猛打,连带还颁布了禁武令,要大肆整顿江湖中人,这件事想必你也听说了。”
容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待我回去和皇上商议一番,说不定还可能有转机。”
骆绮芳叹道:“容若,你太单纯善良了,你以为皇上真的会听你的话吗?自天尊宫覆灭以后,朝廷对我天理盟便有诸多忌惮,此次行刺之事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皇帝早就有心铲除江湖上的门派。”
沈宛道:“骆姐姐说得对,容若,你可不能再相信皇上啦。”
容若沉吟不语,从小到大,他和皇上都是好朋友,彼此信任,彼此帮助,可如今,他们都已长大,昔日那份纯真的友情恐怕再难维系,渐渐被君臣之礼所取代。
这天下原本就没有什么是能够恒久不变的,帝王霸业和朋友之情,从来就不可能共存。
一直以来,或许只是他想得太过天真。
骆绮芳和沈宛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容若不打扰她们说私房话,一个人回到客房,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直到新月初升之时,沈宛敲开容若的房门,容若见她一连凝重,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看你皱着眉头。”
沈宛沉默一会,面色郑重地说道:“骆姐姐和武大哥就是被朝廷的鹰爪一路追杀,武大哥才会身受重伤。情况远比你我想象得要糟,据说不久以后,皇上就要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由朝廷官员统管武林。”
容若皱眉道:“居然有这等事,皇上他……他怎么会这样做?”
沈宛冷笑道:“鞑子皇帝有什么事做不出,为了巩固江山,满洲皇族不知杀了多少汉人百姓,如今剿灭武林之事,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见容若沉默不语,沈宛叹了口气,道:“容若,我知道你很为难,回京以后,你就离开朝廷吧,这件事牵扯太大,我不想你卷入其中。”
容若一时无语,良久才缓缓开口说道:“宛儿,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
沈宛道:“三番之乱快要打完,雅克萨的战局也已经稳定,索菲娅和费泽伦已经答应和朝廷签署协议,不再侵犯大清疆域,你为皇帝,也算鞠躬尽瘁了。”
想起雅克萨,容若仍觉得仿佛做了一场梦。那一日沈宛中了蚁童的美人血之毒,原本容若以为她会必死无疑,可沈宛昏迷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来时竟然毫发无伤,体内美人血之毒并未发作。
沈宛医术高明,她自然知道她体内原本的曼珠沙华之毒和美人血之毒相互冲撞,已经两相抵消,此事她因祸得福,竟然误打误撞地解除了曼珠沙华之毒。
两人相识已有好几年,却总是聚少离多,先是盈袖山庄的婚约,再是门户的冤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少有无忧无虑相处的时候。如今隔了三年,这些障碍渐渐消于无形。席家的婚约早作了废,宛儿成了额娘的遗孤,门派的隔阂亦不存在,好像天地间一时开阔起来。只愿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什么反复。
雅克萨事了,容若心挂卢雨蝉,便和沈宛先行回京,途经越州,天色已晚,来到这玉茗山庄借宿,顺便拜见故人。
二人谈了一会心事,忽闻外面十分嘈杂,出了厢房,来到山庄大院,就只见一众官兵明火执仗地闯了进来,沈宛悄声道:“不好,他们定是冲着骆姐姐和武大哥来的。”拉了容若来到骆绮芳的房间,恰巧姜西溟也在。
姜西溟对武毅夫和骆绮芳道:“原来两位是天理盟的当家,失敬失敬。外面有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好委屈贤伉俪暂避一避。”当下把武毅夫扶起,走进后花园一个亭子,和容若两人合力把亭中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开铁板上铁环,用力一提,铁板掀起,下面原来是个地窖。
武毅夫怒道:“武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耻笑。”
姜西溟道:“武大侠说哪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武大侠身受重伤,暂时躲避,有谁敢来笑话?”
武毅夫道:“姜庄主美意,武某心领了,这就告辞,以免连累宝庄。”姜西溟不住婉言相劝,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干人要闯向后进。
山庄里的管家拚命阻拦,却哪里挡得住?众官差等震于姜西溟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建得这么考究,请管家引我们开开眼界。”
武毅夫见山庄被围,前后有敌,气往上冲,对骆绮芳道:“我们并肩往外冲。”骆绮芳应了,伸手扶住他右臂。
武毅夫正要冲出,忽觉骆绮芳身子微微颤动,向她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咱们就躲一躲吧。”姜西溟和容若大喜,待两人进了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
不一会姜允跑来,也七手八脚的也在旁帮忙。姜西溟一看已无破绽,嘱咐容若和沈宛去后堂将武氏夫妇的衣物藏好,免得一会搜庄时露出破绽。
之后他领着儿子来到大厅,只见大厅已聚了一众官兵,为首的一员武将乃是京城六扇门的提督,见姜西溟出来,走过来拱手道:“姜庄主,素闻贵宝庄大名,今日特来拜会。”
姜西溟冷冷地道:“今日天色已晚,各位大人还是请回吧,明日我姜某人定敞开大门,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