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里津死去的房间里,容若来回踱步,地板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结痂,墙角的那面镜子,空洞洞地倒映着整座房间。
所谓的密室杀人案,他已知道了凶手作案的手法,可倘若一切真的如他所想,那么凶手必定是那个人。只是他却又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据,这一点无从辩驳。
他蹲下来,仔细观察着门边那一张圆木写字桌,桌脚边缘,散落着一些晶晶亮亮的东西,他用手一触,发觉竟然是玻璃的碎片。
“咦,尊贵的客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房门被推开,一个侍女走了进来。
容若认得,她是负责照顾伊凡的侍女,笑了笑,说道:“一个人无聊,过来看看。”见侍女手里捧着一盆鲜花,容若继续问道:“这花好漂亮啊。”
侍女道:“是殿下命我们在城堡的每个房间里都摆满鲜花,殿下说春天快要来了,城堡里也该有一些春天的气息。”
容若好奇地道:“这个房间里也要摆吗?”
侍女点点头:“是啊,明天我们也要把这间屋子收拾一下了。”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侍女打了个哆嗦,“总觉得这间屋子阴森森的,不知道是不是高里津大人死不瞑目。”
容若皱眉道:“死不瞑目?”
侍女道:“是啊,高里津大人生前就十分爱慕公主殿下,在死之前,大人还和公主跳了好几支舞……说也奇怪,公主的众多追求者中,那些将喜欢公主的心情挂在脸上的人都好像特别短命呢,就好像两年前死掉的梅杰夫,他的尸体被人在乌苏里江里发现,不过听说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变成了干尸,真是好恐怖呢。”
“干尸?”听了侍女绘声绘色的讲述,容若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莫非就像传言说的那样,是萨克凡总督暗杀了所有公主的爱慕者,再把他们的尸体丢弃在乌苏里江里?”
侍女刻意压低了声音:“谁知道呢,这种事情没有人愿意去弄明白。”她将花盆放在窗台上,冲容若笑了笑,出了房间。
侍女走后,容若轻轻嗅了嗅那盆花,芳甜之中略带一丝血腥的气息,浓郁而腥甜。
容若皱眉,低声喃喃:“莫非……”他伸出手来轻轻触摸花瓣——柔软的质地宛如美人光华细腻的肌肤,丝绸般柔顺。
突然,一阵疼痛从指尖传来,容若发现自己竟然被花茎上的尖刺扎到,血珠落在花瓣上,转瞬便沿着花瓣滑落,消失不见。
“又是这种花?”不知何时,沈宛走了进来,对容若说道:“这就是美人血,伊凡种植出来的,我听说他让人将整座城堡都放上了这种花,真不知道那个孩子想要干什么?”
“你还认为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吗?”容若看了看沈宛,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现在应该到揭晓谜底的时刻了吧,天亮以前的深夜里,妖魔鬼怪总是喜欢出来作祟。”
“那这些花怎么办呢?”沈宛蹙起了眉,“现在整座城堡里都摆满了这些花,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些花里暗藏的金蚕蛊,足以杀死城堡里所有的人。”
容若道:“这的确有些难办,原来这美人血便是凶手用来牵制我们的武器。”
一线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地面之上,照亮那些暗淡已久的血迹——不知何时,一排密密麻麻的黑点从角落里爬了出来,围绕在鲜血之上徘徊。
容若俯身查看,才发现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竟然是蚂蚁。“宛儿,你说金蚕蛊寄生在花朵之中,倘若花朵毁了,金蚕蛊是不是也就死了?”
“不错。”沈宛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些美人血生命力极强,纵然枯萎,一受到光照又会活过来。”
容若道:“倘若是以毒物攻击呢,你还记得那一次我们在前往八仙山的路上……”
“容若,你是说……”沈宛目光雪亮,也俯身查看那些缓慢爬行的蚂蚁,“原来是这样,普通的蚂蚁当然不行,不过这些蚂蚁当然可以,看来你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法子当真妙极。”
容若道:“我这就去找索菲娅,如果去晚了,我可不能保证费泽伦还能活到明天日出。”
当费泽伦喝得醉醺醺回到房间的时候,城堡里大多数人都已熟睡,刚才跟索菲娅看星星的时候,他一不小心就喝醉了,以至于此刻走路踉踉跄跄,头一直看着地面,好不容易歪歪斜斜地走到床边,再也耐不住酒精的麻醉,他脸朝下、笔直地栽到在床上,呼呼大睡。
不一会,鼾声就响彻室内,以至于连轻微的开门声都被这鼾声掩盖下去。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后,将小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吹了一个口哨。
窗台上那盆红色的花苞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竟然在月光照耀之下缓缓盛开,微微摇晃,仿佛在应和那口哨声而跳起了舞蹈。
然而最奇异的一幕,却是当那朵花完全盛开之后,一只金色的甲虫从花朵中振翅飞了出来,在黑暗的房间里盘旋几圈,忽然对准了床上熟睡的人。
下一刻,那只甲虫竟然笔直地飞向床榻,快如利箭,仿佛要洞穿床上熟睡之人。
角落里,那双悬浮的蓝色眼睛里露出了兴奋而狂喜的光芒,紧紧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床上那本已熟睡的人,就在金色光芒即将近身的一刹那,倏然转身跃了开去。那金色甲虫扑了个空,竟然将整个床榻一截为二。
门后,那隐藏在暗处的目光霍然变得冷亮,紧紧注视着房间里的变化,发出一声低呼。
“真抱歉,让你失望了。”黑暗中,响起一个冷彻的男子声音,说的竟然是纯正的汉语。
他用火折子点亮灯,房间被灯光照亮,他悠然在房间里踱步,撤下披在身上的俄罗斯服装,露出了原本一袭飘然白衣,然后他冲着门后说道:“出来吧,事到如今,藏也没有用了。”
原来这人竟不是费泽伦,却是乔装的容若。此时房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沈宛带着索菲娅公主和费泽伦出现在房间里,一对罗刹士兵已将房间团团包围,十几双眼睛一直盯着门后,众人屏息。
室内安静到极点,良久,才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嘻嘻,纳兰公子果然很狡猾。”
房门轻轻转动,那个幽灵般的影子轻飘飘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一跳一跳,好像在踩着地板格子做游戏。
看到那个身穿一身白色袍子的小男孩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索菲娅低呼一声:“伊凡,怎么会是你?道林格夫说待我来找凶手,怎么会……”
那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小男孩抬起头,天真的笑脸暴露在烛光里,此刻却显得那样斜异。
“姐姐,你很吃惊吗?”
索菲娅一脸茫然,“伊凡,真的是你杀了高里津吗?”
伊凡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
索菲娅神色动容,道:“道林格夫跟我说凶手今夜会来杀费泽伦,那么你……”
“闭嘴,蠢女人!”伊凡大喝一声,打断了索菲娅,幽蓝的眼中有亮光闪过,将怨毒的目光投向容若,一字一字道:“好一个纳兰公子,竟然将所有的事情都计算清楚了。”
容若脸上笑容未减,对索菲娅道:“公主,他不是伊凡,伊凡是不会知道我的本名的。”
索菲娅一愣,定定地看向伊凡,那个拥有着一头纯金色卷发、瘦弱而苍白的男孩,怎么会不是自己的弟弟呢?
沈宛冷笑着注视伊凡,道:“蚁童,这么长时间不见,没想到你还是喜欢装神弄鬼。”
伊凡怔了一怔,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声音稚嫩而刻毒,混合着一丝惊疑。
沈宛淡淡地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能种植出美人血并控制金蚕蛊,应该对施蛊一道非常在行。既然你可以培育出毒蚂蚁,那么控制金蚕蛊就并非难事了。”
被揭破身份,蚁童索性撤下假发和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貌——苍白清瘦的面容,依旧保留着稚气和纯真,多年来未曾改变,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吸纳了更多的黑暗,深不见底。
索菲娅见弟弟一下子变成了别人,一阵心惊,看向容若,好奇地道:“你早就知道他不是伊凡吗?”
容若道:“不错,那个密室杀人案看似天衣无缝,却不知正是这个天衣无缝的杀人案,暴露了凶手的身份。”
蚁童一仰头,冷笑道:“愿闻其详。”
容若道:“高里津死后,门是从里面反锁,所有人冲进去后未发现凶手,便认定那间房是密室。殊不知,当时凶手仍旧躲在房间里,只不过大家从未发觉而已。”
费泽伦道:“不可能,那间屋子不大,根本不可能藏人。”
容若道:“凶手只是用了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而已,他先将墙上的镜子摘下来,然后自己藏到门口的桌子下面,将镜子挡在身前,如此一来,镜子倒映出了周围房间的颜色,自然而然地将他遮住,所以众人才没有发觉。因此房间里镜子才没有放在原来摆放的位置。”
费泽伦恍然大悟,蚁童则拍手笑道:“纳兰公子说得分毫不差,就好像亲眼看到的一样呢。”
容若道:“那桌子甚是矮小,若凶手能藏得进去,那么身量必定犹如幼童。是以我才开始怀疑伊凡。然而伊凡却有不在场的证明。所以我才开始怀疑,这城堡之中,会不会还有另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孩子隐藏在暗处?”
蚁童神色变幻,他设计出如此精妙的杀局,将众人玩弄于鼓掌,心中得意至极,尖声笑道:“你猜对了,我就是那个躲在暗处的人。自从白沙镇一别之后,我就辗转来到了雅克萨。你纳兰公子与天尊宫关系匪浅,忌惮天尊宫的势力,不得已我们关东三魔才来到这荒僻的边境。”
容若皱眉道:“你的两位哥哥投奔了萨亲王府,而你却混进了这座城堡,做了伊凡的影子。”
“不错。”蚁童看了索菲娅一眼,笑得天真可爱,“这两年来,我一直和伊凡在一起,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本以为只要控制住伊凡,就可以掌握这城堡中的局势,谁知……”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双眼眯成一线,显得愤怒而不甘。
容若接着他的话说道:“谁知伊凡不愿再受你的控制,他察觉到了你的野心。只是我很好奇,你是凭什么控制住伊凡,莫非他有什么把柄掌握在你的手里?”
“不错。”蚁童笑嘻嘻地道:“既然纳兰公子那么聪明,不妨猜上一猜。”
容若故意露出思索的表情,道:“那我就斗胆猜猜。既然你是两年前来到这里的,那事情就要追溯到两年前了。听说两年前城堡里也发生了一个案子,一位叫梅杰夫的军官死在乌苏里江里。大家都说是萨克凡杀了他,可我却知道,真正的凶手是你。”
蚁童歪着脑袋道:“何以见得?”
容若道:“城堡里有一个传说,那些追求索菲娅公主的大臣,总是会离奇死亡。其实杀死他们的不是萨克凡,而是你。因为伊凡曾经对你说过,那些人虚伪可恶,追求公主另有目的,他为了保护姐姐,才求你帮他杀掉那些人。”
蚁童咯咯地笑道:“为什么你这么聪明,好像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总是喜欢出尔反尔,我帮他杀了梅杰夫,他却后悔了。只可惜,迈出这一步,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容若露出一丝愤慨的神色:“所以你就以此要挟伊凡,让他做你的帮凶,好让你借助他的身份行凶。”
蚁童道:“其实那天高里津是奉了萨克凡的命令,悄悄潜入房间,想要借机干掉费泽伦。本来我事先溜进房间,也是要为了杀掉费泽伦,谁知却将高里津当成了费泽伦,真是晦气。”
索菲娅失声道:“你为什么要杀费泽伦!”
费泽伦也是一脸惊愕地看着蚁童,失声道:“难道是……因为伊凡?”
容若道:“当然不是,其实自从梅杰夫死后,伊凡就已经很后悔了,杀人自然不是伊凡的意思。”
他转而对蚁童说道:“你是不是有更大的野心,铲除了索菲娅的追求者,让她们姐弟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最终好由你出手亲自铲除萨克凡,控制他们姐弟。而费泽伦与公主是真心相爱,你便更加不能容忍,于是费泽伦便成了你最大的眼中钉。今夜若不是我布下这个局,恐怕你早就已经得手了。”
蚁童斜眼冷睨着容若,冷冷地笑道:“就算你救了他又怎样,反正这座城堡早已在我的掌握之中。天亮以后,你们所有人都要服从我的命令,我便是这城堡的王,所有人,都要匍匐在我的脚下,做我的仆人。包括你,聪明一世的纳兰公子。”
沈宛看了一眼沉浸在美梦之中的蚁童,露出了嘲讽的微笑:“我真不愿打破你的美梦,可如今你的梦也该醒了。你所谓的最后的筹码已经不管用了。那些美人血,已经被我们连根拔除了。”
蚁童以同样嘲讽般的目光看着沈宛,道:“沈小姐,你精通医术,应该知道美人血不会这么容易就枯萎。而金蚕蛊,既然是《蛊神经》里排名第一的宝物,它的攻击性,远远胜过这些洋鬼子手里拿的破枪。”
沈宛盈盈一笑,“既然你不相信,何不试一试。”
蚁童冷笑道:“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他将手指搭在嘴边,吹了一个口哨。口哨声以独特的音波传送开去,众人只觉耳畔嗡嗡作响,然而下一刻就归于寂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会……”蚁童一咬牙,又吹了一声口哨,可依旧毫无反应。他不由得露出诧异之色,惴惴不安地望向沈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