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烟月馆后,转过了两个街区,容若来到了一条喧闹的小巷。这里算不上富庶,远离城市的中心,却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叫卖炸糕的,有串朱果的,巷子两边是各种各样的杂物摊,满满排了一条街,油烟味,蒸煮味,汗味和吆喝声充斥了每一寸空气。
一间破旧的小酒馆里,唯剩几个零星的酒客在寒夜里买醉,冷风拍打着门扉,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掌柜的眯着眼睛在柜台上打瞌睡,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
角落里,一个玄衣少年自斟自饮,喝得脸颊通红,然而他心情似是极好,一杯接着一杯,已喝了好几壶酒,却无丝毫醉意。
门被推开,风雪涌入,夜已深,掌柜的以为不会再有客人进来,刚要招呼,却发现进来的这位客人身披纯白色貂裘,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径直走到角落里,在那玄衣少年对面坐了下来。
他们似是认识,彼此交换了一个沉默的眼神,并未说话,玄衣少年依旧饮酒,眼神中透着几许萧疏懒散。
他对面的人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杯子,分饮壶中酒,酒过三巡,他忽然开口说道:“席公子,好久不见了。”
玄衣少年席锋扬咧嘴笑道:“多年未见,没想到纳兰大人还记得在下。”
容若仔细看了看他,发觉一别经年,他却依旧如同当年那般潇洒随意,眼角眉梢仍保留着那份倔强和执着。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容若淡淡地开口,“当年灵山一别,你从此没有了踪影,你说过要去寻找宛儿,如今是不是已经找到了?”
席锋扬看了容若一眼,打着哈哈笑道:“与你无关,就算找到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容若无奈地皱了皱眉:“你也不必瞒我了,我知道,紫烟就是宛儿。”
席锋扬怔了怔,手一抖,酒杯落在桌子上。“你知道了又如何,当初她既然选择离开,如今就不会再回头。你又何必再来找她?她在你身边,只会痛苦。”
容若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此事事关重大,我要当面向宛儿解释。”
席锋扬冷笑道:“不必了,她不会见你,自从来到烟月馆,我每日都守在瑶台阁外,她从不轻易会见任何人,她若知道是你,躲恐怕都来不及,又怎会见你。”
容若道:“你从未主动去找过她?”
席锋扬道:“我根本也从未想过去找她,她既不愿见我,我也不愿让她心烦。我一直守着她,只是希望可以在暗处保护她。一个女子,身处此等风月场所,周围虎狼环肆,我又怎放得下心。”
他语声温柔,仿佛隔着木兰花树,望着窗后伊人,雨打芭蕉,落在他的心里,尽是美好的心事。
容若喟然叹道:“你肯为宛儿放弃所有,甘心在暗处守护着他,和你相比,我真的是一无是处了。”
席锋扬道:“你比我强,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走进她的心里,而你,却占据了她整整一颗心。”
他从怀里摸出些碎银,放在桌上,结了帐,转身离去,容若急忙唤道:“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你得罪了萨亲王,自己要小心些。萨亲王在盛京一手遮天,听说凡是得罪过他的人,都会无缘无故消失。”
席锋扬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嘴角斜斜地翘起,看上去漫不经心:“多谢你提点,那狗王爷若不嫌麻烦,就尽管放马过来吧,闲了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有痛痛快快地打过一次架。”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远方响起了梆子声,原来已经三更了。
三更的雪,在空灵的夜色里簌簌落下,很快,他的背影埋在雪里,再难看见。
容若忽然冒出一个傻傻的念头:倘若可以选择,他宁愿去和席锋扬交换身份。
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爱,只为情之一字,敢骂天地万物。然而自己却无法像他一样潇洒,一直被束缚,被牵绊,无法放开怀抱。或许这就是自己和他最大的区别。
一夜华宴之后,关于烟月馆之事已传遍盛京,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人人都已知道萨亲王在紫烟姑娘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萨亲王是何等权贵,岂容一个青楼妓家如此慢待,大家料定萨亲王毕竟会有所行动,挽回颜面,是以不少人抱着看戏的心态,好奇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可是一连三日,萨亲王府却毫无动静,据好事者传言,因为京城里的钦差来盛京宣旨,萨亲王被此事绊住,才无暇去对付紫烟。
而那些来自京城的权贵,时常出入于萨亲王府和驿馆之间,颇为忙碌,既然京城里有旨意传下来,盛京的太平日子恐怕也难以持久了。
这一日,大雪初霁,天色明朗,容若等人接到萨亲王府的请柬,前去赴宴。府中宴席正开,容若等人刚一入席,萨亲王已笑着站起来招呼:“诸位大人,有劳了,本王接到诸位大人的加急传唤,日夜兼程从大兴安岭赶回来,希望不要误了正事才好。”
容若听他话里尽是虚文,也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传下圣旨,要王爷调遣盛京的军队去对付罗刹鬼,考虑了三日,不知王爷意下如何,给我们一个交代,好让我等尽快回京复旨。”
萨亲王一身官袍坐在席间,双眼微眯,一脸深沉之态,让人瞧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哈都坐在父亲身边,闭口不言,生怕说错话似的,倒是萨布素直言道:“大哥,罗刹国屡屡犯我大清边境,屠戮东北各个部族,已闹得天怒人怨,如今既然皇上下旨,大哥还在犹豫什么,立刻发兵才是。”
萨亲王斜睨了萨布素一样,面色阴沉,“不瞒各位大人,东北边境滋扰,罗刹国还是其次,倒是东北六族,那些少数民族的蛮子,以赫哲族为首,没少祸乱东北,前些日子大人也亲眼所见,他们劫走了犬儿,如此胡作非为,实在比罗刹鬼强不了多少。”
佟国纲听出他话中的苗头,问道:“王爷之意,莫非是要先剿灭了东北六族,再去打罗刹鬼?”
“不错。”萨亲王正色道:“攘外必先安内,若不先将那些蛮子们剿灭干净,届时祸起两头,盛京必腹背受敌。”
容若见萨亲王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却暗自沉吟道:“好个老匹夫,居然用这个借口来搪塞。明明是你勾结罗刹鬼胡作非为,东北六族深受其害,不得已才联手反抗,没想到你居然指鹿为马,将黑的说成白的。”
彭春道:“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萨亲王道:“各位若不介意,大可回去禀告皇上,说老臣如今正全力对付东北六族,待将六族剿灭干净,老臣定会发兵对付罗刹鬼。”
佟国纲道:“我看王爷是误会了,皇上既传了圣旨,又怎能更改,王爷还是暂缓对付东北六族,去对付罗刹国才是首要任务。”
萨亲王道:“只是如今本王正集中兵力对付那群蛮子,若贸然调兵,恐有诸多不便。”
容若道:“若有不便,王爷不妨将军队交由我等统管,或者我等上奏皇上,让他下一道收缴兵符的旨意?”
萨亲王脸色越来越难看,“各位大人何苦强人所难,须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东北的战局,又岂是外人可以左右?”
容若冷冷地道:“王爷一再推搪攻打罗刹国之事,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萨亲王脸上再也挂不住了,歪嘴笑道:“纳兰大人说笑了,我们和那群罗刹鬼语言不通,怎会有隐情。”
容若咄咄相逼:“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尽快发兵攻打罗刹国,以此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