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的手死死扣住了栏杆,身体前探,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他凝聚目光,却始终无法看透那幅长长面纱下的容颜,唯有一双清澈如泉的眼眸闪着光,仿佛唤起了旧时的记忆。
刹那间,台上的舞姬仿佛幻出了十个幻影,十重光影交汇,每一个身影都变得透亮无比,宛如被月色浸染,无比幽洁。
十方华舞,每一支都那么赏心悦目。
春华,秋月,龙影,凤仪,星魅,雪魂,玉娆,金坚,平湖,黛山。
十种舞姿,十分精神,十面埋伏。
春华如风,秋月如光。龙影如雷,凤仪如电。星魅如火,雪魂如水。玉娆如地,金坚如石。平湖如空,黛山如影。
琴声越来越急,她的舞姿也越来越急,人已化作一团流光,仿佛下一刻她就要乘风远去。
凌波飞燕,飞天堕世,都不足以形容她的舞姿之万一。
那样的舞姿,已然接近神境,汇集了天地大美,需要世人的顶礼膜拜。
当最后一缕琴音戛然而止的时候,天地间最后一缕霞光在她身上展开朵朵祥云,将这种人间至美点缀得惊心动魄。
她的身体宛如在秋风中横陈的莲华,莹洁如玉,不染纤尘。
舞姿定格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已魂飞天外。
唯有容若泪流满面,痴痴看着台上起舞的人儿,他的心,无端一软,仿佛被一双温柔的手触摸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却带来了一丝淡淡的刺痛。
他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跋涉了千山万水,错过了前生后世,他终于找到了她,曾经以为破裂的、无法修补的情缘,曾经以为远去的、擦肩而过的惆怅,如今却已如此真实的姿态陈列在他眼前。
刹那间,他只觉得如堕梦中,向舞台的方向伸出手了,似乎想要透过层层光影,摘下她的面纱,轻抚她的脸庞。
“宛儿……真的是你吗?”容若看着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这样的眼神,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如同隔了流光千载,篷山万重,让他一时恍惚,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境。
忽然间,一丝极不和谐的掌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在这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台上的紫衣舞姬收袖而立,神色微微一变。
所有看客都露出了气愤之色,怨怪这突兀的掌声破坏了紫烟姑娘优美的舞姿。
掌声停息之时,四周已响起了沉沉的议论之声。
“什么人这么放肆,是来搅局的吧。”
更有人已气得大拍桌子,怒喝道:“哪个混蛋打扰本将军的雅兴,给老子滚进来!”
说话之人乃是黑龙江都护大将军,手握兵权,身份尊贵,他盛怒之下,仪态全失,只是狠狠地砸着桌子,破口大骂。
不一会,一队军队护着一定软轿、步伐整齐地走入飞雪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耳骇心,重兵之后,是两个护卫簇拥着一顶明黄软轿,轿中一人隐藏在暗处,看不清面貌,唯见那人的双手上戴着衣袂翠绿的扳指。
其中一个持剑的护卫大步走来,厉声喝道:“方才是谁在骂!”
那都护将军一见到那顶轿子,身体便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听那护卫呼喝,急忙走了过来,俯身跪下,颤巍巍地说道:“末将吕德,不知萨亲王驾到,多有不敬,还请王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恕罪。”
轿子里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哦,是吕将军,你要我恕你什么罪啊。”
吕将军俯身叩拜,已紧张得不能答话。轿子里萨亲王不动声色地道:“左卫,告诉吕将军,他犯的是什么罪。”
那左卫朗声说道:“身为将军,辱骂王室,是死罪。”话音未落,那左卫已化作一道闪电,掠至吕德身前,宝剑出鞘,剑锋抵在他的下颚之上。
大厅里一时静得针落可闻,只听得到吕德粗重的喘息之声,他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冷汗长流。
轿子里再次传来萨亲王极具威严的声音:“久闻传说中的飞天之舞,洛神之技,举世无双,而紫烟姑娘的舞蹈却独树一帜,独傲群芳,就算比起飞天洛神,也不遑多让。世人能够有幸亲眼得见,也算此生无憾了。吕将军这样粗鲁的举止,实在是败坏了今晚飞雪阁的雅兴。你虽然犯了死罪,但是今天飞雪阁的主人是紫烟姑娘,你的生死还是由紫烟姑娘来决定吧。”
容若在楼阁上观望场中情形,遥见那位紫烟姑娘傲立在飞雪玉花台上,周围万点灯光落在河水里,衬得她飘渺若仙。
只听她淡淡开口,声音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既甜且美:“萨亲王权倾盛京,在王爷面前,紫烟区区一个舞姬,哪有做主的资格。更何况飞雪阁只是消遣赏玩之处,不论朝政,只谈风雅,这里不是大人的王府官衙,更不是杀人的刑场。”
她语声虽然空灵曼妙,然而言辞却犀利无比,萨亲王身边的护卫厉声喝道:“大胆!”
萨亲王却摆了摆手,制止属下,然后轿帘缓缓掀开,露出了帘幕后一脸虬髯、面目阴沉的萨亲王。
“不论朝政,只谈风雅?”萨亲王眼神阴蛰,冷笑道:“这样说来,倒是本王的不是了。”
他犀利的眼神忽然眯成一条鞭子,紧紧锁住了舞台之上的紫衣舞姬。
那左卫的宝剑依旧抵在吕德的脖子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切下去,忽然,那左卫收剑入鞘,身形一动,立刻回到了萨亲王身边。
吕德压力顿消,冷汗早已流了一地,急忙磕头如捣蒜,“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见萨亲王手下留情,在场众人都舒了一口气,今日萨亲王若真在这里杀人,那可大大杀了风景。
雅阁之中,容若看着萨亲王,见他面貌粗犷,阴沉狠厉,不是一个简单角色,心中也打起几分警惕。
萨亲王一瞬不瞬地看着紫烟,道:“久闻烟月馆有一位奇女子,超凡脱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便在此时,忽闻一旁琴音骤起,不急不徐,悠闲写意。
萨亲王命人倒了两杯葡萄酒,自己先饮了一杯,“此酒名为广寒光,乃取自西域的珍果佳酿,就算是宫中美酒,也没有此等销魂滋味。来人,赐酒与紫烟姑娘品尝。”
立刻有人将另一杯酒呈给了紫烟,望着琉璃盏里殷红如血的美酒,紫烟眸色微动。
容若不明萨亲王此举是何用意,忽听一旁有人低声叹道:“酒虽是好酒,但是却喝不得。”
又有一人问:“这酒有何名堂?”
那人道:“在盛京这是公开的秘密,如果萨亲王赐酒给一命女子,意思就是要她整个的人。”
容若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台上的紫烟,又看看萨亲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紫烟举起了酒杯,眼中似有冷笑,口中却温言道:“多谢王爷美意,能够登上这飞雪玉花台,是我们舞者的荣幸,能够得到王爷这样的雅客青睐,更是烟月馆的荣耀,紫烟就以这绝世佳酿,感谢上苍对烟月馆的眷顾。”说罢缓缓将那杯美酒洒在了地面上。
那琴声依旧如流水过罅,和着紫烟柔婉的声音:“紫烟方才的舞蹈已被打断,今晚的演出就到此为止,诸位请回吧。”她缓缓转过身去,背对萨亲王,这无疑是不敬之举,所有看客不由得发出惊讶的低呼。
容若眼神一亮,右手已紧握成拳,他担心萨亲王恼羞成怒,会对紫烟出手。
那左卫大声喝道:“大胆,竟敢背对王爷。”
萨亲王摆手道:“每座城都有一个传说,更何况此处乃是盛京,紫烟姑娘的倾城之舞,便是盛京的最大传说,本王希望,紫烟姑娘能为本王……”
紫烟道:“多谢王爷厚爱,只是紫烟每年只跳一支舞,除此之外,绝不在人前跳舞。”
萨亲王道:“王府之内优雅适宜,生人罕见,紫烟姑娘既然不能公开跳舞,那在本王的府邸应该是最适宜不过了。不知紫烟姑娘可否赏光?”
一旁有客人低声道:“萨亲王要来硬的了,这可不得了。”
又一人道:“紫烟姑娘虽巧言应变,但萨亲王不是普通人。”
萨亲王抬手道:“来人,请紫烟姑娘回府。”
那两名护卫大步向着飞雪玉花台走去,两人齐声道:“紫烟姑娘,请回府。”
面对两人的逼迫,紫烟却毫无动容之色,眸光平静,只是静立不动。
容若在雅阁之上,再也看不下去了,刚要出手,却忽见飞雪玉花台上人影一闪,一个身穿玄色衣衫的男子已挡在紫烟身前,正是方才那弹琴的琴师,只见他英俊不凡,如玉树挺拔,对那两名护卫道:“二位,请回吧。”
其中一人喝道:“你是什么东西。”
那男子朗声道:“诸位贵客不知飞雪阁的规矩,要请紫烟姑娘到府上一舞,需要提前三天预约。”
那左卫冷笑道:“飞雪阁那么大的规矩,连我们家王爷也要遵守?”
说话时,那两名护卫已将手按在剑柄之上。
那玄衣男子眼中露出冷笑,道:“飞雪阁还有一个规矩,这里只谈风雅,客人不得舞刀弄剑。”
“好大的口气,这规矩谁定的。”二人异口同声,几乎同时拔剑,飞速向那男子冲了过去。
剑光明灭之中,那男子傲然而立,双手分握他二人右手手腕,一时间,二人竟然动弹不得,呆呆地立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半分。任他们如何使力,也无法挣脱。
容若再也看不下去了,忽然纵身跃过雅阁,从三层高的楼阁之上翩然而落,来到萨亲王面前,亮出了皇家令牌。
萨亲王见到容若手里的令牌,面色一变,对两名护卫道:“放肆的东西,钦差大人在此,还不快退下。”
那两名护卫不明所以,但主人有命,他们不得不从,只得乖乖退回轿子两侧。
容若道:“王爷还是早早回府,我等有要事与王爷相商。”
萨亲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道:“原来是朝廷来人了。”说罢又对紫烟说道:“紫烟姑娘已经拒绝了本王一次,希望不要再拒绝本王第二次。”
临走时,他微微冷笑,仿佛一切已尽在其掌握之中。
一众护卫护送着软轿退出了飞雪阁,阁中一众看客犹自议论纷纷。
雅阁上,荣安却皱眉道:“大人怎么了,正面和萨亲王较劲,是不是太急了。”
马尔赛道:“大人的心似乎乱了。”说罢他凝重地看向了紫烟,那绝色舞姬经历了方才一场惊变,犹自镇定如斯,浑不在意。
容若见萨亲王离去,才放下心来,紫烟的目光在触及容若的那一刻,微微一动,仿佛两弘深潭乍起波澜,然而这样的目光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紫烟一双幽黑的眼睛又变成了无波的古井,只是倒映着夜空里的星光,熠熠闪光。
“多谢大人为紫烟解围。”紫烟对容若盈盈一礼,然后转身,退下了飞雪玉花台。
容若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所有的话却忽然止住。
他赫然发现,当那位琴师转身的刹那,竟对自己咧嘴一笑,笑容之中饱含戏谑。
借着万点烛火,容若看到了他的脸——那个人,竟然也是故人。
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席锋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