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坤翊宫外兜兜转转,直到暮色降临之时,实在无法放心婉嫕,康熙终于匆匆入了坤翊宫。在他严厉的询问下,平日里俯视婉嫕的几个宫女战战兢兢地上前,恭谨地回答说公主躲在寝宫里一整天,连晚膳也没用,却又不让任何人服侍。
康熙只觉得心里微微一痛,立刻奔向婉嫕的寝宫,一路上无数宫女对他行礼,宛如一排排在风里伏倒的花,他却视若不见,一口气来到了婉嫕的寝宫,推门而入。
空旷的宫殿里看不到一个人,他独自走在地毯上,颀长挺拔的身影映在镜子里,转身四顾,低低呼唤:“婉嫕……”然而却没有人回答他,宫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充满香气的风在吹拂。纱帘飞起,拂过一个古旧的镂花柜子,它静静地伫立在月光里,柜门轻轻打开了一线。
看着这口柜子,康熙露出一丝柔和的微笑。小时候他和婉嫕玩捉迷藏,婉嫕总爱躲在这个柜子里,虽然他知道她的小把戏,可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宫外找翻了天,然后在御花园里等着妹妹主动从柜子里钻出来,从身后蒙上他的眼睛。
还记得皇阿玛去世那一天,婉嫕偷偷躲在柜子里哭了一天,宫女嬷嬷们四处寻找都找不到,最后还是他拉开了柜门,找到了哭成泪人儿的妹妹。
那一晚兄妹两个人就躲在柜子里,抱头悄声哭泣,相互倾诉。
以后每当他遇到烦心的事,便会躲在这柜子里怔怔愣神,在这里,他不必再面对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暂时忘记自己帝王的身份,卸下心头的重担,轻松睡上一觉。
当他年幼被鳌拜欺负、被大臣戏弄、眼见身边种种不平却无能为力时,便会躲进这个柜子里偷偷哭泣,然后婉嫕就会钻进来,抱着哥哥的头轻声安慰他、鼓励他,和他说着心里话,帮他一起渡过难关。
从小,这柜子就是他们兄妹俩捉迷藏的隐身之地,也是相互安慰和倾诉的地方,是他们的庇护所和安全港,对他们而言,熟悉得就好像摇篮一样。
康熙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握紧了那个把手,缓缓转动,镏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闪出一道微弱的冷光,仿佛是黑暗里的某只眼睛忽地睁开了。柜门悄然打开,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檀木香气扑面而来。
然后,他再次在柜子里找到了婉嫕。婉嫕躲在里面,宛如一个孩子一样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她在他打开柜子的时候没有抬头,仿佛知道他一定能找到。
“婉嫕,出来吧,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看到她孤独的样子,康熙叹了口气,“我们都长大了,这柜子如今只容得下你一个人,哥哥再也进不去了。”
然而,她还是没动。
康熙有些不安,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微弱的哭泣声。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看着妹妹娇弱可怜的身影,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让那张求婚的奏折见鬼去吧,什么三藩之乱,什么帝王霸业,都比不上妹妹重要。只要可以保护妹妹,就算放弃整个天下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倚着柜子坐在地毯上,拉着她的手。
“婉嫕,你是不是听到了我和容若的对话。”康熙轻声安抚,“你放心,你如果不愿嫁给耿聚忠,哥哥绝不会勉强你。在哥哥心里,你的幸福才最重要。”
任他曾经有如铁决心,在看到妹妹哭泣的那一刻,所有的决心都轰然动摇,如高楼坍塌。
“如果我不嫁过去,三哥哥会很为难吧。”婉嫕缓缓抬起头,雪玉般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康熙不忍,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肌肤在他的指尖化作了新凉的雪,一直凉到了心里。
“怎么会呢,哥哥是皇上,哥哥说不让你嫁就行了啊,不必理会其他人。”
婉嫕微微笑道:“三哥哥又骗我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国家大事多少还是知道的。如果我不嫁去福建,就无法破坏三藩之间的联系,到时吴三桂大军北上,直逼京师,生灵涂炭。”
康熙道:“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一切都交给哥哥来扛着,哥哥要你永远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享受着万千宠爱。你本就是天上的仙子,又何必沾染这些凡尘。”
她凝望着窗外的月色,声音飘忽如梦:“三哥哥,我只觉得你不必这样辛苦地保全我。身为公主,这就是我的使命,只要我嫁过去,三哥哥就会打赢这场仗,天下百姓也能早些脱离战火,重新过上安乐宁静的日子。既然如此,我愿意履行我的使命,去福建和亲。”
她面容平静地诉说着,眼神里没有喜,没有悲。
康熙身躯一震,定定地看着妹妹,“婉嫕,你真的决定了吗?哥哥不希望你去,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婉嫕摇摇头:“没有比我嫁过去更好的办法了。我不要再让三哥哥为难了。历朝历代的公主,大都只有一个归宿,其实我早就有了心里准备。既然我是公主,就不能逃避,这是我的宿命,逃也逃不掉的。”
康熙抱住了婉嫕,像小时候那样,将她轻轻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
她抬头看了兄长一眼,那一眼幽深不见底,隐约含着某种绝望。
她的声音很脆,如同破碎的琉璃,刺痛了他的耳膜。
“可是这样一来,就再也见不到皇奶奶,再也见不到三哥哥和容若哥哥了……我舍不得。”
她伏在哥哥的怀里呜呜哭泣,雪白的小手紧紧抓着哥哥的领子,带着一丝不舍和眷恋。
他们如同许多年前小时候一样,抱在一起低声地啜泣。只是这一次恐怕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婉嫕,相信哥哥,哥哥绝不会让你受苦,哥哥会让你成为最尊贵的公主。”康熙低声喃喃,抬起头看着窗外的一轮冷月,眼里的神色复杂而痛苦——很快,婉嫕,你就要离开我,去那一年四季也不会下雪的遥远的地方……
离开了皇宫,离开了紫禁城,哥哥该怎样保护你啊!
长夜漫漫地过去,坤翊宫里的皇上和公主还没有出来。侍女们站在廊下,不敢回去,都露出了困倦的神色,各个靠着廊柱微微瞌睡。只有婉嫕的贴身宫女露儿一直翘首向宫里头张望。
“皇上还没有出来吗?”露儿听到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回头一看,就看到了双目通红的容若。他单薄的衣服上落满了霜花,身体在微微颤抖。
露儿担忧地道:“原来是纳兰公子,皇上是昨天傍晚进去的,现在还没有出来。”
容若心里愈发担忧,在回廊里来回踱步,心绪难宁。一直到日出,楼梯上才有人走下来的声音,正是康熙。容若急步上前,问道:“皇上,婉嫕她怎样了?”
康熙神色有些疲倦,道:“婉嫕累了,现在已睡下了。”他顿了顿,眉间如罩了一层寒霜,“她已经答应嫁去福建了,年后就启程。”
容若沉沉叹息一声,将苦涩咽回肚子里,然而眼睛却被回廊里的风刺得生疼,有咸涩的泪水一点点蔓延。
康熙道:“容若,朕会派你与婉嫕一同去,这是她最后的心愿,希望你可以陪着她。”
“臣……臣遵旨,臣会陪公主一起去,一路保护公主。”容若声音哽咽,脸色却渐渐苍白。
初冬的风在回廊间舞动,有零落的梅瓣吹到他的脸上。
冬天的雪刚刚落下,有些梅花已经开始枯萎了。
那天之后,容若就再也没见到婉嫕,她一直躲在坤翊宫里,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谁都不见,容若愈发担心,好几次想要进宫探视,然而府中事忙,容不得他偷闲。明珠暂时稳定了南方的战局,匆匆回京向皇上复命,容若终日要陪在阿玛身边处理军机要务,又要与皇上商议国事,着实忙得不可开交。
卢雨蝉的身体也渐渐康复了,她一直都在纳兰府养伤,懿贞事事亲力亲为,对卢雨蝉关怀备至,已开始操办容若和卢雨蝉的婚事,先派人给两广总督卢兴祖递了婚书,下了聘礼,卢兴祖更不远千里从广东赶到了京城,亲自为女儿主持婚礼。
喜帖已陆续发出,府里也装饰得焕然一新,婚期就定在年前、皇上册妃大典以后。康熙知道纳兰府里要办喜事,特地给容若放了几天假,让他在家里好好陪着新娘子。
卢雨蝉气色渐佳,如一朵浸润了雪水的腊梅,一点点恢复了昔日的娇艳。每日由容若陪着,她已万事满足,两人或是赋诗作画,或是烹茶赏雪,悠闲写意,感情日笃。
只是午夜梦回之时,容若时常会一个人坐在书房,对着沈宛的小照发呆,卢雨蝉每每在远处瞧见,便过来给他添一些衣裳,然后转身回房,任他独坐中宵。
他们之间的心事,彼此了然,却谁也不会主动提及。
过了些时日,便是皇上册封月氏国的善蜜公主为妃的大典了,为了表示对月氏国的尊重,皇室尽快举办了册妃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