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酒量颇好,喝了两坛竹叶青仍未现出醉意,可康熙却已喝得面泛潮红,容若哪敢再让他喝下去,曹寅晚上还要当值,自然也不敢喝得太多,婉嫕则留在撷芳殿陪着睿琪,两个女孩似有许多悄悄话要说。
容若怕康熙受凉,将自己的狐裘披在他的身上,唤了小路子抬来皇上的銮驾,陪着康熙一起回养心殿。路上恰巧经过了馥春宫,容若迟疑地望了望宫墙里的夜色,远处高楼上灯影幢幢,隐约有美妙的异族歌声,穿透黑夜,随着夜风落满了皇宫的每个角落。
“纳兰公子,听,这是月氏公主的歌声……月氏公主入宫以来,皇上还尚未正式接见,听馥春宫的小太监说,月氏公主是个绝色美人。”小路子悠然说道。
容若听着那飘飘渺渺的歌声,虽听不懂歌词,却也觉得心神一醉,想必唱歌之人必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
容若随口问道:“听说再过五日便是册妃大典了,可皇上却对这事不怎么上心。”
小路子道:“皇上的眼里就只有睿琪小姐,想必就算那月氏公主美若天仙,皇上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容若喃喃叹息一声:“只怕到时也由不得皇上了,皇上是帝王,凡事不可能随心所欲。”他不再多言,护送皇上的仪驾回了养心殿。
宫女掌了灯,放下纱帐,点燃火盆,室内顿时暖烘烘的,容若亲自解下康熙的貂裘,将他扶上龙床,盖好被子。康熙大概真的是醉了,俊秀白皙的脸颊一片潮红,仿佛小孩子般一边踢着被子,一边嘟哝着说道:“好个三藩,敢犯朕的龙威,看朕不灭了你们!”
容若瞧见康熙的醉态,莞尔一笑,对小路子吩咐道:“你快去打盆热水来,我给皇上擦擦脸,吩咐厨房煮些醒酒茶。”
小路子应了一声,颠颠去了,容若往香炉里洒了一把醍醐香,香气馥郁,充盈满室,如此皇上醒来之后便不会觉得头疼了。
康熙醉态可掬,时而咧嘴轻笑,时而低声嚷嚷,突然叫道:“容若……你是朕的好兄弟,你一定能理解朕的,朕也不想啊……不想啊……”容若察觉康熙神色有异,眉头紧锁,萦满痛苦,便低声轻唤:“皇上……怎么了?”
谁知康熙醉得厉害了,兀自嚷道:“朕只希望你千万不要怪朕,朕也迫不得已。为了天下百姓,为了祖宗的基业,朕不得不选择牺牲婉嫕的幸福啊……”
容若心里“咯噔”一声,立刻屏息,皇上究竟有何事瞒着他?而这件事居然还和婉嫕有关?
有一件事似乎在康熙的心里憋了很久,他借着此番醉酒才尽情宣泄出来,这件事便如一块大石,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继续胡言乱语道:“朕只有婉嫕这一个妹妹,朕也舍不得,可朕没有办法!朕总是想要尽全力去保护婉嫕,可就算身为帝王,到头来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妹妹,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容若没有听出所以然,心想皇上定是喝多了,为婉嫕落入洛阳王之手而感到自责,于是低声劝了几句,又替康熙把被子盖好,方才哄得他安然入睡。
容若一时闲来无事,便在殿内走动一番,让酒气快些散去,恰好走到了桌案前,见上面罗着许多奏折,有些是前线的奏报,有些是大臣们的上疏。
容若知道这些折子机密,便收回目光,谁知却恰巧触及到一张摊开的折子,看到折上的落款是“靖南王世子耿聚忠”几个字。容若一时好奇,便拿起那封折子看了看。
只见折子上写着:“昔洛神之舞,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臣下心之神往,每每萦回梦中。得天之佑,臣下幸甚,得见公主天颜。和硕柔嘉公主,娉婷静嫕,婉娈佳人,臣心向之,尤羡萧史弄玉,鸾凤和鸣,愿以臣之余生,伴公主裙侧,窃慕燕丹豪气,遂奉尺素红笺,以待金枝。期帝信言,臣下顿首叩悟。”
容若看完折子,面色大变,手一抖,折子又落在了桌上。他霎时间明白了康熙为何会说出刚才的话,只因他已有意要答应耿聚忠的奏表,将婉嫕嫁给耿聚忠,借此拉拢耿氏一族。
皇室子女中,以婉嫕的年龄,也到了出阁的时候,这几年来太皇太后便已为婉嫕的婚事操心了,早就暗中在贵族子弟中物色人选。婉嫕是太皇太后和皇上捧在手心里呵护的,若要嫁人,自然也要嫁人中之龙。其实皇上对他也曾出言试探,太皇太后有意将婉嫕配给他,只是他自小和婉嫕就相识,早已将她当做妹妹,并无男女之情,皇上也知道容若的心思,便不再勉强,婉嫕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也是懵懵懂懂,或许从小到大她认识的男孩并不多,才会将一颗心全都放在容若身上。皇上也希望婉嫕长大一些之后,能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只是皇上却没有料到,耿聚忠居然会上疏请求赐婚,如若婉嫕嫁到福建,便可以借机牵制三藩,监察耿氏一族,当此****之际,除了联姻,便没有更好的方法来拉拢藩王。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康熙自然清楚。
容若顿时酒意全消,似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扑灭了他心中的那一点火苗。他盯着那奏折看了半晌,眼神凌厉,忽然转头大步走出了养心殿,与迎面走来的小路子撞了个正着。可容若却浑然不觉,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继续向前疾步而行,就连小路子在后面喊都没有听见。
容若仿佛忘记了思考,神游物外,心中只想着婉嫕和亲这一件事,不能自已,越想心绪越烦乱,匆匆回了纳兰府,却被小福一把拦住,这才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小福拧着眉头,神色凝重地道:“不好了,公子,卢姑娘病了,这回病得好重,人已经昏迷不醒了,高烧不退,夫人已经把薛太医从皇宫请来,如今正给卢姑娘诊治呢。”小福边说边拉着容若往相思阁走去,穿过重重回廊,一路上只见府里的婢女侍从们忙得不可开交,容若心知不妙,加快脚步,片刻已来到相思阁,只见懿贞由青窈陪着,不住向阁内张望,神色焦急,杨镇枭从旁安慰,却掩不住眉目间的紧张。
容若来到额娘身边,道:“额娘,卢姑娘怎样了?”
懿贞道:“卢姑娘体内寒毒发作,这次病势猛恶,卢姑娘身子娇弱,内伤尚未痊愈,身体怎生扛得住,就这样病倒了,如今薛太医正给卢姑娘诊治。”
容若对杨镇枭道:“师父,难道您的火云真气再也无法镇压寒毒了吗?”
杨镇枭皱眉道:“火云真气霸道刚烈,卢姑娘此刻身体虚弱,是万万受不得半分真气的,否则有损无益。”
“这可如何是好!”容若现出了少有的焦虑之色,在回廊里来回踱步。
夜色丝丝抽紧,化作一张网,牢牢束住他那颗焦虑的心。
一筹莫展之际,房门被薛太医推开,容若急忙上前一步,追问道:“薛太医,卢姑娘病情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薛太医皱眉沉吟,道:“看来卢姑娘的病势已经开始恶化了,老夫先前开的那几副方子已经不顶用了,为今之计,唯有老夫亲自施针,引阳火入心脉,方可保卢姑娘一线生机。只是此法乃兵行险招,存在着极大的危险,不知纳兰公子可否同意让老夫施针?”
“这……”容若一向果断,此刻却不住沉吟,紧锁愁眉,“有没有保险一点的法子?”
薛太医摇头叹道:“要救卢姑娘,这是唯一的法子,如果拖久了,恐生变数,还望公子早做决断。”
容若看看额娘,再看看师父,目光犹疑,难下决断。他只觉心如刀绞,恨不得能替卢雨蝉承受所有的痛苦,抬头望向夜空深处,只见一轮冰月裹在寒雾里,容若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老天啊老天,你究竟还要残忍到怎样的地步!
薛太医道:“纳兰公子,老夫觉得卢姑娘命在旦夕,能否得救,全平天意。但除了天意之外,就要看卢姑娘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懿贞想了想,道:“卢姑娘性格坚韧,必不会轻易妥协。”
薛太医摇头道:“福晋错了,老夫替卢姑娘看病之时,发觉她似乎已放弃了求生,一个病人若有了这样的心思,纵然大夫有妙手回春之能,也难以为继。”
容若霍然一惊,“怎会这样?她一直都十分坚强,可如今……”
懿贞双眼如同蒙了一层水雾,眼波一转,道:“容若,你随我来,额娘有些话要单独与你说。”转而又对薛太医道:“劳烦薛太医在此相候,我去劝劝容若。”
说罢拉着容若的手走到回廊尽出的角亭,满园灯火璀璨,却一丝一毫也照不到容若心里,他垂首叹道:“额娘,您有何事吩咐孩儿?”
懿贞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拂了拂容若的衣角,和蔼地笑道:“容若,你本十分聪明,可就是不了解女孩子的心思。卢姑娘一向坚强,生死攸关之际却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容若已隐约猜到了答案,讷讷地说道:“难道是因为我……”
懿贞道:“你这孩子,还不算太迟钝。不消额娘多说,卢姑娘对你的心思你也应该知道,她若不是真心爱你,绝不会为你如此牺牲。”
容若俊脸一红,轻轻抿了抿嘴唇。
不错,他早就知道卢雨蝉的心思,只是装作视而不见罢了。他的心里除了沈宛,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孩了。他从未想过要伤害她,他以为沉默就是保护她的最佳方式。
可是他错了,他的沉默化作了遍地荆棘,狠狠刺伤了她。
然而她却浑不在意,甘愿化作一只青鸟,任荆棘刺入体内,哪怕鲜血染红了衣襟,哪怕柔弱的羽翼就此折断,她依然无怨无悔,执着地为他唱出最动听的歌。
这是用生命唱的一支歌,一支他无法拒绝的、充满悲伤的歌。
懿贞看到容若眼里沉痛的表情,叹息道:“卢姑娘受了伤,她不想你为此而内疚自责,更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于是她选择了最傻的办法。”
容若原本清亮的眸子渐渐布满血丝,“她……她怎会这么想。”
懿贞道:“一个女子倘若不能走进一个男子,那便要永远离开他,这是身为女子的尊严和骄傲。她知道你永远也忘不了沈姑娘,而她也永远无法走进你的心里,与其如此,她觉得自己还不如就此消失,最起码还能在你心里留下永恒的记忆。”
“不,我要救她,我不要她做这样的傻事!”容若低声嘶吼,只觉一颗心就要就此化为尘埃——这是孽,是他无法规避的孽。
如今他须当偿还,偿还欠她的一切感情。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懿贞,无助地道:“额娘,我该怎样做?”
懿贞面容宁静地道:“娶她做你的妻子。”
容若屏息不语,定在原地。他看着额娘,见额娘的眼睛仿佛一泓深潭,照出了他心里的惊讶。
“一直以来,都是卢姑娘在为你默默付出,她是真心真意待你。额娘知道你喜欢沈姑娘,可你们注定了有缘无分,终有一日,你会彻底将她忘了。你若对卢姑娘许下婚盟,她定会重获生机,就算沈姑娘将来知道,也不会怪你。事情轻重还要你自己权衡,额娘只想对你说,你若辜负了卢姑娘这样一个好女孩,定会遗恨终生。”
容若一个人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显得那样孤单寂寥,白衣被夜色侵染,好似纠结了大团的水墨,洇开一圈圈愁绪,慢慢涟漪开去。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宿命的轮盘怆然响彻天际,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吟哦。
原来这一切,早就被写好了。
宛儿,对不起,这一生我注定要辜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