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嫕!”卫子墨再也忍不住了,眼见那赤蛇再次张开了血盆大口,紫色的双眼里精光四射,森森白牙闪着寒光,向地面上的婉嫕大口咬了下去。
卫子墨全身蓄力,天刀已然出鞘。
便在这时,众人只听见一声清越的笛声婉转响起,宛如一阕悠长的思念,一缕深情的喟叹。
是万种柔情的断尾,是一生相思的无奈。
笛声犹如细细流出山罅的清泉,滋长了寂寞的清愁;犹如淡淡飘离枝头的落英,凋零了一生的繁华。
不须横管吹江郭,最惜空枝冷夕曛。
凡俗间的一切尘污,在这一曲中被洗涤净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肌骨已化为冰雪,绝无半点尘垢。这一曲,恍若从天而降的新雪,那么沉静,那么温柔,孤独地净化着这即将化为劫灰的世界。
一曲消歇,唯剩淡淡的凄凉,盈盈镂刻在秋风里。
容若与沈宛并肩而立,二人早已被这笛声动容。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阵,却已道出了婉嫕内心里最深沉的寂寞与悲伤。
容若喃喃叹息:“我只教过她一首曲子,这首曲子……没想到她竟然学会了。”
沈宛道:“这是《白雪》。”她与容若一齐仰头,只见灰蒙蒙的天幕之上,忽然飘下了淡淡的雪。
温柔地覆盖了一地晶莹的碎片。
似乎无法承受雪花的轻寒,那条红色巨蟒缓缓地散开,于是众人看到了婉嫕手持玉笛,寂寞地吹奏,有淡淡的冷香从她飘举的衣袂中透出,微微霰雪,宛如诸天花雨,默默飞扬。
天雨曼珠沙,天雪曼荼罗,宛如受到了笛声召唤的精灵,从广寒深处飘来,静静侍奉着婉嫕柔静的身姿。
曲静幽一时错愕,未曾想到婉嫕竟将一曲白雪吹奏出如此境界,然而她却仍然笑容不减地说道:“你的雪虽然美丽,却不过是徒劳的挣扎。”
婉嫕手持玉笛,目光沉静地看着曲静幽,反问道:“是这样吗?”
她话音刚落,众人只见那条巨蟒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虚空中,一动不动,而巨蟒的尾部居然被寒气冻结,化作寒冰,寒冰不断沿着巨蟒的身躯迅速蔓延,冰花折射着丽日,幻出万千盈盈光彩。
人群里东皇龙一目光凝重,沉声道:“左护法要败了。”
不多时,整条巨蟒已被寒冰层层裹住,化为一座冰雕,就那样突兀地立在了半空之中,随着一阵轻微的裂帛之声响起,冰雕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破,化为万千碎片,一片片跌落在婉嫕的脚边。
众人一时屏息,没想到婉嫕的内功竟以修炼到如此境界,席锋扬看得呆了,忽然拍掌大喝道:“好,真是太厉害了。”他身旁的白璎珞取笑道:“你方才不是还说小公主上场一定会输吗?”
“我……”席锋扬大窘,道:“是我看走了眼。”
容若见婉嫕显露锋芒,也跟着喝了声彩,但又担心曲静幽暗施辣手,匆忙唤道:“婉嫕,你既已经赢了,就快回来吧。”
曲静幽朱唇弯成了一个精致的弧度,轻轻拍掌笑道:“白雪,的确是相当特别的曲子。只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小心,高处不胜寒啊。”
婉嫕不愿再与她纠缠,道:“胜负已分,左护法请了。”
“胜负真的分了吗?”曲静幽的笑声仿佛蕴含了某种魅惑,“我可不这么认为啊?”
婉嫕持着玉笛,眼睫微垂,只觉得她的声音仿佛充满了魔力,空灵而遥远,宛如来自天际,一时间神智微微迷茫,低头一看,忽见手中那支碧玉短笛不知何时变作了一条赤练蛇,朝着她丝丝吐信。
“这是……怎么回事!”婉嫕低呼一声,手一松,玉笛已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回响。玉笛滚到了容若身旁,他俯身拾起,眼睛却一直看着婉嫕。然而婉嫕却仿佛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定在了原地,不再言语,不再动弹,漆黑的眼眸只是痴痴地注视着虚空的某一处,仿佛灵魂已深深地沉睡,再也无法唤醒了。
“婉嫕……她怎么了!”容若心里一紧,双眉紧蹙,不安地出声喃喃。
席锋扬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白璎珞则惊讶地低呼一声,所有人都疑惑不解,重新为婉嫕担忧。
沈宛惊呼一声:“不好,是火幻术!”
曲静幽朗声笑道:“不错,可惜现在才发现,已经晚了。”说罢她步伐轻快地向婉嫕走了过去。
然而婉嫕却只觉得身体已动不了了,有一丝冰冷滑腻的感觉慢慢缠上了她的身体,仿佛有无数条毒蛇将她团团围住,让她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容若只是凝眸看着婉嫕,心里暗自忖道:“白雪与火幻术异曲同工,火幻妖冶,为控心之术,白雪清冽,为醒神之术,以二者功法特点而言,白雪对火幻术应该还是有克制作用的,怎会……”
曲静幽走到婉嫕的身边,笑着说道:“小公主,你此刻心中必定充满了疑问,是否因为你的白雪不够完美,才会被我的火幻术克制?事实上,你的白雪没有弱点,不但没有弱点,简直都可以算得上是完美至极了呢。不过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然而我却在你用完美的手指、完美的嘴唇演奏出的完美曲艺中,听出了深深隐藏着的无尽悲伤。你的白雪中充满了悲伤,这个是不是就是你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呢?就是这个秘密,在你小小的完美世界里,增添了一道微不足道的裂缝。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的心都有裂缝,哪怕这缝隙小到你自己都无法看见。只要抓紧你心中淌出的悲伤逆流而上,就一定能发现那道最隐秘的伤口。正是你的曲泄露了你内心的秘密,火幻术才有机可乘。”
容若肃容道:“居然是这样,白雪被火幻术利用,竟加强了火幻术的威力。”
卫子墨再也忍不住了,在容若耳旁低语道:“纳兰大哥,我们快去救婉嫕。”
沈宛却道:“先不忙动手,婉嫕妹妹深得慈航愿力的精髓,就算火幻术再厉害,也强不过魇魔大法。婉嫕妹妹既然能克制魇魔大法,火幻术应当不能控制她,我们先看一看再说。”
卫子墨闻言心神稍定,手里却握紧了天刀,打算情况一有变化就伺机而动。
曲静幽脸上的神情甚是得意,仿佛婉嫕已变作了一具玩偶,任她操控,她的手指一寸寸滑过婉嫕柔嫩的脸颊,在她的耳旁轻轻吹了口气,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谱出了你白雪中的悲伤,我很好奇哦。我猜,那一定是一个你非常不愿意想起的噩梦。”
她的声音宛如梦呓,渐渐模糊,“有一个解脱噩梦的办法,那就是……就是与你的秘密一起……静静地沉睡,永远不要再醒来。”
婉嫕的神智仿佛已经涣散,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曲静幽的话,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在她合眼的前一刻,她的眼中只剩下容若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融入水墨中,渐渐消融……
梦中的天空广袤无垠,蔚蓝如海,风儿淡淡吹拂着她的面颊,吹来一股清新的花香。她展开了雪白的翅膀,向着天宇深处飞翔,她想要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她雪白的衣裙,洁白的云朵在她周身绽放成美丽的花朵,她就这样一直向着天宇深处飞翔,想要在那里继续做完她的梦。
她知道天空的深处,会有一双温柔慈爱的手在那里等她,为她撑开温暖的怀抱,用尽世间所有的爱来接纳她,无论曾经的她是多么悲伤,多么凄凉,只要融入那个怀抱,她就可以重获温暖和关怀。
远方的朝阳,逐渐幻化成容若的笑脸,那么明亮,那么灿烂,总是让她安心,让她温暖。
然而一阵风吹过,容若的笑脸倏然破碎,纷纷扬扬零落成细碎的羽毛,擦着她卷翘的睫毛缓缓随风消散。她忽然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其中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不由自主地在天空里打着卷,然后一直向下坠落、坠落……直到所有鲜明的色彩都从眼睛里匆匆掠过,她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华丽无比的紫禁城。
——那个禁锢了她一生的牢笼。
她忽然无端想起小的时候,每逢过年,王公大臣的子弟都会进行赛马,那时容若哥哥总是会得第一,然后把赛马赢来的礼物都送给她,容若哥哥还会像小孩子一样把脸贴过来,让她用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汗水。年三十的晚上,有几次容若哥哥把她领进了纳兰府,他们两个人在房间里架了个红泥小火炉,一边吃火锅,一边看着窗外的被月光映亮的雪。在那样寒冷的天气里吃火锅,已成为了她最温暖的回忆。
那样纯净如水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如今她们都长大了,再也无法做到年少时的单纯和无知。
容若哥哥有了自己心爱的人,自己苦苦守候多年的感情,最终只能无望地埋藏在心里,落上岁月的尘埃。
他的爱情就像是一块琉璃,通透、美丽,一眼就会看到底,永远都不会变。
只可惜,这块琉璃映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影子。
而自己也注定无法握住这块琉璃,容若哥哥的爱,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
失去了容若哥哥的爱,这样的人生,一定会残碎,化成粉末,烧成劫灰,最终痛苦地飞旋在末世的天空。
那么她宁可选择在此时长眠,也不要去面对日后无尽的痛苦和残酷的现实。
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既然无法从自己编制的梦境中醒来,那就选择永远沉睡吧。
耳畔那个妖冶的声音宛如魔鬼的诱惑,低声喃喃:“怎么样,小公主,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啊,既然如此,就带着你心里的悲伤,永永远远地沉睡吧,睡着了,便再不会痛苦、不会受到伤害。”
她忽然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疲倦潮水般用来,一寸寸地将她淹没。于是她不再反抗,放弃了挣扎,想要在万劫不复的沉沦中获得永久的安宁——魔鬼在她耳边低语,那是一种毒药般的甜味。
可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沉入黑色的梦境时,耳畔却传来了一缕笛音,仿佛在冥冥中回应着她,一个很好听的声音伴随着笛声响彻黑暗,温柔而宁静:“婉嫕,快醒来,你拥有一颗天使的心,神明将赐予你挣脱一切的力量。”
眼前忽然有一道光出现——那种光似乎像一只微笑的眼睛,狭长而明亮。黑暗尽头,似乎有一道门在无声地打开,门外便是光明的世界。
然后一个人持着伞走了进来,他的身后,是纷纷扬扬的雪,覆盖了混沌的黑暗。世界忽然变得光明,云雪初霁,于是那个人收起了绘着水墨画的纸伞,露出了他那水墨画一般清俊的面容。
白皙如玉的面庞上泛着明月般的光辉,对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是容若哥哥,他并没有抛弃她,原来他一直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默默守护,不离不弃。
她并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还拥有这温暖的笑容。
这笑容好像一粒火种,只要怀抱着它,即使被遗弃在荒芜的雪原上,她也不会寒冷。
只是这笑容,便已足够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被洁白的色泽所取代,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宛如初生的婴儿,无邪地打量着这片重新被光明照耀的天地。
曲静幽仍徘徊在婉嫕的身旁,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媚笑道:“哎呀呀,你还有气啊。”她缓缓抬起了婉嫕的下颚,叹息道:“这样的倾城容貌,如果就此香消玉殒,还真是可惜了点呢。黑暗已在你心中凝成了深深的梦境,柔弱的翅膀如何飞跃漫漫长夜?如同千年冰封的积雪,永难消融……”
忽然,婉嫕的眼中闪过一道幽亮的光,恍若映着月光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