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再见到婉嫕,恍如隔世,刹那无言,婉嫕却仿佛没有看到周围人的目光,微笑着跑到了容若身边,伏在他的怀里呜呜哭泣。
她为了寻找容若,没有和曹寅回京,经历了几番生死才见到容若,此时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她哭得愈发厉害。
容若只是轻轻抱着她,宛如大哥哥一般柔声安慰道:“乖,别哭了。”
婉嫕还红着眼睛,眉眼盈盈,脸上却绽放一抹纯净的微笑,宛如一朵开在冰雪中的莲。
“容若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以后再也不要离开你了。”
容若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任她说着孩子气的话,全然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人群里,沈剑轩皱着眉看着他,然后若有深意地看了看沈宛,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然而沈宛看着容若的目光里并没有醋意,她最明白容若对婉嫕的感情,那是自幼就建立的最纯洁的友谊,是哥哥对妹妹的宠爱。
“呀,好感人啊。”突然,曲静幽扬声笑了笑,莲步生花地走了过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婉嫕,“你还好吗,小公主?”
婉嫕蓦见曲静幽走来,吓得躲到了容若的身后,容若俊脸一沉,道:“曲静幽,你要做什么。”
曲静幽媚声笑道:“有纳兰公子在此,我还能做什么,只不过想让公子看看尸人的厉害罢了。”
容若皱眉道:“尸人?”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和沈宛在浮珑洞里看到的那些沉睡在树上的孩子们。
沈宛道:“曲静幽,你是什么意思。”
曲静幽道:“圣女想不想见识一下这世上最厉害的尸人?”
沈宛一愣,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曲静幽对东皇龙一道:“大祭司,我灵山派的绝学魇魔大法终于有了传人,便是这位小公主,属下如今就让她杀光这些擅闯灵山的狂徒。”
说罢她将骨笛横在唇边,立刻吹响一首凄凉之曲,殿内众人尚未明白她的意图,婉嫕忽觉心口一痛,似有一颗种子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容若发现了婉嫕的异常,急忙将她扶住,婉嫕捂着心口,额上冷汗如雨,她忽然推开了容若,来到一旁的水道前,微微蜷缩着身体。
“曲静幽,你对婉嫕妹妹做了什么。”沈宛刚刚喊了一声,忽见婉嫕的眼瞳深处闪过亮点赤红的光芒。她心中一动,沉声道:“难道……你对婉嫕妹妹施展了魇魔大法?”
曲静幽一曲吹罢,放下骨笛,轻笑道:“圣女猜得不错,小公主的确中了魇魔大法,她已成为了最厉害的杀人武器。”
卫子墨忧心忡忡地看着婉嫕,身形一动,来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抱住,不让她挣扎。顾贞观、卢雨蝉、白璎珞还有武氏夫妇纷纷将他二人围住,冲曲静幽亮出了兵器。
“没有用的……”曲静幽冷笑一声,仿佛应和了她的话,婉嫕惨叫一声,奋力挣开了卫子墨的怀抱,神色哀伤地道:“卫大哥,你走开,我会害了你的。”
她忽然张开了双臂,只觉得身体里有一种狂暴的力量在躁动着,再也无法控制。眼瞳中红色光芒渐渐变得深浓,犹如盛开了一朵血红的莲花。
“婉嫕……”容若轻呼一声,一筹莫展之际,沈宛安慰道:“你别担心,交给我吧。”
她身形一动,裙裾翩跹,宛如一朵迎风浅绽的花,转瞬落在婉嫕的身侧,纤指点在婉嫕的眉心,一缕光华幽幽散开,宛如收拢了万点流萤,纷纷环绕在婉嫕身侧。
婉嫕脸上痛苦之色稍减,神态一点点变得安详,眼中红光渐渐淡下去,然后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伏在沈宛的怀中微微喘息。
众人见婉嫕一个娇弱可爱的少女被曲静幽以毒辣的手段这般折磨,无不气愤,他们此行便是营救身陷囹圄的容若和沈宛,早晚要与灵山派动手,既然曲静幽已动了杀心,众人也觉无需再忍让。
顾贞观青锋一指,朗声道:“久闻东皇阁下武功高强,晚辈不才,愿领教一二。”
曲静幽道:“你还不配和大祭司动手。”
顾贞观道:“那在下就来领教左护法高招。”
“你……”曲静幽银牙一咬,却时刻注意婉嫕的情况,见她脸色转红,神态如常,似乎已从魇魔大法中解脱出来,不由得皱眉道:“怎会这样?”
沈宛道:“你难道不知阴月宝典是魇魔大法的克星吗,我用阴月宝典的心法锁住了婉嫕妹妹体内的魔种,你已再也不能控制她了,还是彻底死心吧。”
曲静幽为了将婉嫕炮制成尸人,颇费了一番心思,此刻功亏一篑,当真无比愤怒,脸色瞬间惨白,死死地盯着沈宛,不发一言。
杨镇枭方才一直沉默,暗中注意场中局势的变化,见东皇龙一并未有出格的举动,便放下心来,对天理盟众人说道:“各位远道风尘,现在该当累了,不如稍事休息,改日再做打算。远来是客,相信东皇阁下与掌门人也定会悉心款待我等。”
他脸色虽然和悦,心中却极为沉重,自从听说容若中毒之后,他只觉胸臆沉郁,如今不愿再与灵山派的人纠缠,二话不说,便唤容若随自己出了大殿。
沈宛看了父亲一眼,也扶着婉嫕随容若而去。
沈剑轩朝东皇龙一抱拳道:“既然如此,我等就叨扰贵宝地了。”
东皇龙一似笑非笑地说道:“好说,好说,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沈先生见谅。”
沈剑轩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众人也跟着他一起走出月宫,唯独那位华服公子在众人走后,由一众仆从簇拥着走入正殿。
“耿世子,久违了。”洛阳王见到华服少年,行了一礼,“自从洛阳一别后,耿世子贵人事忙,直到今日才又重聚,不知世子前来灵山所为何事。”
这华服少年正是靖南王世子耿聚忠,他曾与婉嫕有过数面之缘,是以那日在客栈外巧遇婉嫕,便将她救下,后来听她诉说了自己的遭遇,便将她带来灵山,寻访容若下落。
耿聚忠的目光跳过洛阳王,落在东皇龙一的身上,东皇龙一淡淡地笑道:“王爷,耿世子的来意与王爷一致,都是为了见识浮珑洞里那些孩子们。左护法苦心孤诣,终有所成,这些成为尸人的孩子们,将会成为平西王最有力的武器。”
“既然东皇阁下如此说,尸人大军的威力自是不容小觑。”耿聚忠顿了顿,又道:“只是刚才那位随在下而来的姑娘,她……”
东皇龙一的目光动了动,道:“世子放心,方才圣女已为小公主破除了傀儡魔法,她自当无碍。”
“小公主……”耿聚忠眸色一动,喃喃:“她……”
洛阳王道:“世子不知道吗?那位姑娘是当朝的柔嘉公主,皇帝的亲妹妹。”
耿聚忠注视着殿里满池素白的莲花,恍然失神:“竟然是她……”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最后一缕萧瑟的秋风吹落了木兰花树的残瓣。
枫红小筑里,杨镇枭试着以七绝剑气为容若驱毒,七绝剑气贯穿了容若周身经脉,上达十二重楼,自泥丸宫而至涌泉,顷刻间运行了一周天,一时容若周身的毛孔都仿佛舒张开来,从周围吸收了天地元气,极为舒畅。
然而剑气在体内行过一周之后,忽然阻滞不前,淤积在气海中,容若面色也变得苍白,杨镇枭见状,双掌抵在容若背心,急忙将淤积的剑气导入阴阳二脉,剑气先在阳明、太阳、少阳,阳崔,阳维等几大阳脉中渐渐潜行,继而散入了厥阴、太阴、少阴、阴崔,阴维等阴脉,几经转折,才慢慢散去。
彼时杨镇枭额上已冷汗涔涔,剑气衰微,容若察觉师父的异样,关切地道:“师父,您受伤了,是东皇龙一伤的吗?”
杨镇枭道:“师父的伤不碍事,调息片刻即可,我想东皇龙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他为我剑气所伤,没个三五天休想痊愈,所以师父也要趁这几天的时间将你和沈姑娘救出去,只是……”说到这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眉间忧色深重,“容若,你中的毒十分怪异,此毒早已融入你的血脉之中,任内力再高,也无法将毒逼出,为师也只能抑制毒素的扩散,可此法终非长久之策。”
容若却洒然笑道:“师父您不必难过,生死有命,徒儿并未放在心上,人这一生,总有些东西重逾生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妥协的。”
杨镇枭拍拍容若的肩膀,道:“好孩子,你既已明白了,师父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你放心,以师父的功力,镇压住你体内之毒绝非难事,往后时日还多,我们再另想法子,就算走遍大江南北,师父也会治好你这顽毒。”
容若心中感动,眼眶微红,刚要说话,忽闻竹门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哽咽,然后一只雪白的柔荑掀开门帘,正是卢雨蝉。方才容若与杨镇枭的对话她都听在耳中,当真心如刀割,便忍不住潸然泪下。她一向性格坚韧,极少在人前示弱,然而这一次,她却难以把持,只觉心中的悲恸之情如潮而来,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杨大侠,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卢雨蝉擦干眼泪,重新露出坚强的神色,“纳兰公子中的毒,当真无药可解吗?”
杨镇枭道:“这个……此毒虽然怪异,但未必就无法可解。”
卢雨蝉见他说得吞吐,只觉心灰意冷,看着容若,眼中蕴满泪光。
容若却温言安慰道:“在下何德何能,累得卢姑娘如此伤心。”说罢眸光暗淡,他平日里面对群儒舌战尚能侃侃而谈,此刻却不知如何措辞,才能安慰卢雨蝉。
卢雨蝉微微叹息一声,柔柔地说道:“纳兰公子,既然杨大侠说天无绝人之路,那么这毒必是可以医治的,你千万不要灰心。”
她的声音穿过迷茫的雾霭,在轻寒的水汽中震响,却宛如一片飞花,飘落在容若心里最柔软的部位,带来了震撼灵魂的回音。
容若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喝了一口茶,转开话题,问道:“对了,婉嫕现在怎样了。”
卢雨蝉道:“公子放心,沈姑娘已彻底镇压了小公主体内的魔种,以后只要小公主不主动引发魔种、释放魇魔大法的功力,那便平安无事了。”
杨镇枭道:“卢姑娘,你在这里陪一陪容若,我出去走走。”
卢雨蝉轻轻应了一声,走到竹案前坐下,眉间盈盈隐着一抹忧愁,支颐望向窗外。青玉色的衫子衬得她的惆怅就像是一朵雏菊,让容若有恍如初见的错觉。
一只翠绿的镯子挂在她的皓腕上,肌肤胜雪,却因忧伤清减了丰腴,玉镯如一湾流动的碧痕,在伶仃的腕子上画出山水凄迷。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秋雨迷蒙,淡淡的打在窗棂上,晃着镯子,敲得窗棂细细碎响,就像是一串雨夜的风铃。
他们就这样相对而坐,沉默不语,然而两个人的眼睛里,却都藏满了心事。
良久,卢雨蝉才淡淡地说道:“纳兰公子,你是一个好人,上天却加诸你许多苦难,我总觉得有时候老天爷真是糊涂的。”
容若云淡风轻地笑道:“诸行无常,祸福难料,人生本就如此,卢姑娘,你诚心待我,实在无以为报,只是我是将死之人,你也不必为我太伤心了。”
卢雨蝉道:“我不求你的回报,我只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你本不是轻易言败之人,我以为无论是怎样的逆境,你都可以走过来,我相信你绝不会让我失望。”
“我……”容若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不忍心拒绝她,于是点了点头,道:“你放心,为了你这句话,无论如何,我都会活着。”
卢雨蝉微微一笑,明亮的眼帘荡开一夜灿烂的繁星,“这算是你对我的承诺吗?”
容若注视着她清澈无比的眼睛,从她的眼中捕捉到一丝狡黠,于是很郑重地说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山罅间流淌的泉水,和着窗外的碎雨,听起来温润如玉。
晶帘纤雨,轩窗小梦,他们彼此又陷入了沉默,寂寂无言,唯剩静静飘落的雨丝聆听着沉默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