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皇龙一翻开一卷册子,缓缓读道:“原来平西王已把战场开到了湖南,果然是明智之举。湖南总兵死守防线,不肯退让,平西王大军被阻风波峡,王爷为此犯了难。这还不简单,风波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虽是天然屏障,但道路崎岖,多丘壑峡谷,只要将兵力分散,将对方的主力军引调,化整为零,逐个击破,便可轻易攻陷。湖南有洞庭湖这条天然水道,对于王爷的军队来说无异于康庄大道,清廷水师尚未训练成熟,然而王爷却与台湾郑氏保有联络,借助台湾郑氏的水师大军直取洞庭湖,也并非难事。”
他思索片刻,对癸阴瞳身边的景夜莲道:“红莲仙子,传本座口谕,让十二连环坞的舵主率领帮众由湘江北上,支援平西王大军。十二连环坞纵横长江多年,水战经验丰富,势力不亚于一支正规水师。有了巫舵主之力,攻陷湖南指日可待。”
景夜莲微微颔首,领命而去。
他是故意说给容若听。容若到此刻方知,东皇龙一竟是三藩的幕后军师。
此人怀有经天纬地之才,奈何专走旁门左道,无异于一个强劲的敌人。有此人相助,三藩必定势力大增。
东皇龙一笑着说道:“公子的阿玛现为兵部尚书,深得皇帝器重,听说纳兰明珠大人已经亲赴战场,指挥作战,另外还有索额图大人同行。素闻纳兰大人深谙兵法谋略,本座倒要好好领教一番。”
容若心头一震,没想到阿玛居然离开了京城,亲自指挥督战。想至此,他不禁心情烦乱,再也坐不住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离灵山这个牢笼。
他着实担心阿玛,虽然阿玛精通兵法,可已久居京城多年,而如今竟然深入前线凶险之地,面对敌方虎狼之师,他情知朝廷兵力有限,比起三藩的军队,朝廷兵力薄弱,尚需依赖给地勤王大军。但倘若各地将领相应三藩的号召,这场战争便愈发难打。
比起阿玛来,他倒是更担心皇上。紫禁宫阙,高居龙椅,皇上此刻定在为了三藩之事劳神,偏偏自己又不能随时侍在侧替皇上分忧。
似乎看出了容若眼中的焦虑,东皇龙一颇为满意地笑道:“今天本座就告辞了,此地风物极佳,连绵无际的曼珠沙华只开在灵山,公子不妨好好欣赏。”
容若震衣而起,衣袖拂乱了棋局,他有些焦急地吼道:“你到底要如何才肯放了我。”
东皇龙一微微一笑:“等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自然会放了你。”
说罢,他只留个容若一个高大的背影,如同一座巍峨的青山,阻隔了容若向外眺望的视线。
终于,容若只是无奈地坐在了石椅上,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发现了一块黑色的裙角,抬头一看,就对上了癸阴瞳殷红如血的赤瞳。
“瞳姑娘,你还没走吗?”
癸阴瞳微微一愣,道:“你在和谁说话?”
容若更加错愕,道:“当然是在和你说话。”
癸阴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嫣红的色泽,可眼中依旧波澜不兴,“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
容若笑了笑,道:“请掌门人恕在下冒昧。”
癸阴瞳道:“无所谓,名字只是一个称呼。”
容若道:“姑娘如果不介意,我以后是否可以继续这样称呼你。”
癸阴瞳错过他的目光,转头望向了远方。夕阳如血,空山幽翠,物华冉冉,归鸿渺渺。
如此幽深的景致,可倒映在她的眼中,却只是一片血红的颜色。
良久,她才默默地说道:“那天我还要谢谢你救了我。”
容若道:“没什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容若暗暗地注视着癸阴瞳,却未曾在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变化,她仿佛是一尊玉石刻成的雕像,虽然完美无瑕,脸上的神色却似凝固,不会哭,不会笑,没有喜,没有悲。
她的眼睛宛如一弯从远古湘水里打捞出来的月亮,总是晦暗而深邃。
“在下还要说一声抱歉,若非因为我,幽冥号上的兵器也不会丢失。”
他本以为癸阴瞳会迁怒自己,可她依旧用淡漠的口吻说道:“那并不重要。那些军火在我的眼里,和废铁无异。我之所以参加这次军火交易,只是奉了东皇大祭司之命。”
容若心想她既然身为扶桑国天皇之女,理当为本国谋得利益,这批军火是扶桑国提供给平西王的武器,她又怎会漠不关心。
癸阴瞳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道:“你不必好奇,对于我来说,扶桑国的利益与我无关。我虽然是天皇之女,却自幼被送来中土灵山,随东皇大祭司学习武功,那个远在日出之城的家乡,也早已没有印象了。”
容若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有生之年回家乡去看一看吗?听说扶桑国有美丽的樱花,每到春天,樱花漫天飞舞,那样的景色美极了,我一直都很向往。”
“再美丽的景色,看得久了,也会变得苍白。”癸阴瞳望着远处湖边那片火红的曼珠沙华,眼中流转出淡淡的红色光芒,宛如空花泣血,凄楚萧然。
“我虽是扶桑国天皇的小女儿,母亲却只是一名普通的姬妾,在家族中没有地位。由于我天生赤瞳,族里的人便认定我是妖孽转世。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举国大旱,父王又随军出征,于是那些嫉妒我母亲美丽的姬妾们便连同她们的外戚,将我和母亲一起抓了。族里的巫师妖言惑众,要以我去祭祀山神。我亲眼看到母亲惨死在族人的手里,而我也被他们活埋,献祭给山神。至今我还记得母亲的血在我的眼前化成赤红的一片,好像一朵美丽至极的曼珠沙华。”
容若默默聆听着这个苍白的女孩讲述自己的过往,她的眼中的痛苦渐渐涟漪开去。
“那之后呢……”容若淡淡地问道。
癸阴瞳苍白的腮畔浮现出一抹笑意,“东皇大祭司曾经去过扶桑传道,他曾传过我一些灵山派的入门心法,我凭借闭气的功夫在墓地里忍受了一天一夜,恢复力量后又拼尽全力从坟墓里爬了出来。第二天,皇宫里就发生了火灾,我杀了那些谋害我母亲的妃嫔和官员,没有放过一个仇人。那一年,我只有十岁。之后父王无法包庇我,便遣人将我送来了中土灵山,拜入东皇大祭司门下。”
容若第一次听癸阴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或许这些秘密埋藏在她心里太久了,需要找到一个人来倾诉。如果这样可以化解她心中的痛楚,他愿意做一个聆听者。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癸阴瞳的武功可以练习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只因为她的心已死,心死之人,便不会再受到外物的影响。
想至此,他不由得对她生出一丝怜悯之情。
癸阴瞳道:“纳兰公子,你不应该违抗东皇大人的命令。以你的力量,根本无法同他抗衡。”
容若道:“有劳姑娘挂心了,只是在下却认为,这世间并没有不能战胜的人。一个人就算再强,也还是会有弱点。这世上并没有绝对完美的人。日盈昃,月满亏蚀,人又怎能脱离天地之外,另创一番造化。”
癸阴瞳道:“公子倒是极为自信,我便祝公子好运,希望公子灵山之行能有所收获。”
她顿了顿,垂首道:“纳兰公子此次是为了圣女而来?”
容若道:“不错,我不能让宛儿陷在这里,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她走。”
“万里崎岖不辞苦,公子对圣女的情意,确是令人感动。”癸阴瞳的眸光微微暗淡,微垂的眼睫轻轻动了动,“我听说天秀峰浮珑洞那里有一条秘密的峡谷可以直通山外,那里的景色颇为秀致,公子若有雅兴,不妨与圣女去那里鉴赏风物,游览一番。”
说罢她转身拂袖,走出了长亭。
远方烟水浩渺,湖岸上遍植红色的曼珠沙华,她踱步到花丛里,出神地看着这一丛丛美丽的红花。
看着她的背影,容若抱拳一笑:“多谢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