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安三年(530年)十二月,尔朱兆攻破洛阳,齐州城人赵洛周闻讯,趁乱引流民据城叛乱,将城中的不从的官员和百姓尽数驱逐,一场血雨腥风后,暴乱的流民安身城内,安定的百姓流离失所。齐州刺史萧讚也未幸免于难,其妻寿阳长公主元莒犂则被尔朱世隆以“护驾”之名抓去了京城。
尔朱世隆虽占据着京城洛阳,却不思朝政,偏偏思量起垂涎已久的美人长公主。尔朱世隆觊觎其美色已久,但鉴于尔朱荣当权他一直不敢造次,如今尔朱荣已死,尔朱兆又远在晋阳,整个京城已无人在他之上,也无人能耐他何,初尝大权甜头的他已然肆无忌惮,满脑子皆是酒肉和财色。
被抓来京城的长公主元莒犂被“安置”在自己曾经的闺阁中,此时的她正望着手中的枫叶金簪痴痴地出神,这个金簪正是她的夫君萧讚所赠。
魏孝昌三年的一个秋夜,长公主元莒犂与萧讚第一次相遇。当时还只是长乐王的元子攸在府中招待经临淮王元彧引见的萧讚,元彧和萧讚两人皆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元子攸与两人相比逊色不少,但他酷爱听史传,于是便常常把博古通今的两人邀至府中畅谈。一来二去,三人竟已是情投契合。
是夜,三人如往常一般坐于亭中秉烛夜谈,亭中时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显然相谈甚欢。元莒犂听闻,凡是见过这位逃难而来的皇子之人无不赞他一表人才,也听闻这人古怪得很,从不愿让陌生人多瞧自己的模样。元莒犂对此甚是好奇,得知这位奇人此刻正在府中作客,便打算一探虚实。
元莒犂来至亭前不远处,驻足廊中而望去,只见朦朦月光下、荧荧烛光中,一个翩翩公子的身影倒映在清浅莲池中,随碧波荡漾,随清风摇曳,虽未见其是何模样,但已觉其气宇不凡,令人向往。
元莒犂揣着一颗扭捏不安的少女心,以寻王弟元子攸为由不请自来。萧讚果如传闻一般,见生人便有意侧避,但无奈未能招架得住元莒犂的百般套路。未曾想,只一个照面,元莒犂便已对萧讚暗生情愫,更不料,萧讚亦是如此。
此后,元莒犂便常常傍三人左右,明里是听三人谈天说地,暗里却是看萧讚音容笑貌,久而久之,萧讚也不再刻意回避。
可好景不长,萧讚的叔父萧宝夤于冬举兵谋反,萧讚被牵连其中,“畏罪”出逃。元莒犂原以为两人就此缘尽,正值伤心之际,却意外收到萧讚的手信——枫叶金簪。不久后,萧讚被抓,经元彧、元子攸及一众王公大臣出面力保,才获赦免。
历经坎坷后久别重逢的这对有情人儿终成眷属,元莒犂以寿阳长公主之尊下嫁于萧讚这个落魄皇子,一时传为佳话。
新婚之夜,萧讚为元莒犂取下发上的金簪,元莒犂望着云藻纹镜中的萧讚不解地问道:“枫叶红了岂不更美,为何赠妾身以黄枫叶?”
萧讚从身后深情地搂住元莒犂,意味深长地回道:“枫叶红了,便将落了。枫叶黄着,虽不及红之美艳,却可长留淡雅于枝头。”
想至此处,望着云藻纹镜中熟悉的种种,对比着身旁陌生的一切,元莒犂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哀声念道:“悲落叶,联翩下重叠,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长枝交荫昔何密,黄鸟关关动相失。夕蕊杂凝露,朝花翻乱日。乱春日,起春风,春风春日此时同,一霜两霜犹可当。五晨六旦已飒黄,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飏。”旁人听闻,无不感伤落泪。
忽然“砰”的一声,长公主的闺阁房门被一道蛮力推开,一个一脸红光、满嘴油腻、浑身酒肉气的粗鄙之人硬闯了进来。破门之声打破了闺阁中静谧的氛围,来人的一身恶臭更是顿时将房中原本的清香都掩盖下去,来者不是他人,正是尔朱世隆。
元莒犂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加上此刻泪眼婆娑,更是惹人怜爱。尔朱世隆见之,看呆在原地,口水顺着邋遢的胡须直流而下。元莒犂急忙转身避过,尔朱世隆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含糊不清地喊着“美人儿,美人儿!”就向长公主扑去,却因酒醉左右颠晃,未能捉住起身后绕着桌子逃窜的长公主。
长公主抹干眼泪,厉声呵道:“放肆!”尔朱世隆被长公主的气势这么一呵,酒都被吓醒一半,竟然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但随即想到自己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又向长公主逼去。
长公主继续骂到:“胡狗!我乃天王之女,你胆敢胡来!”
尔朱世隆听罢色眯眯地笑了起来,调戏道:“天王女的滋味究竟如何?让本王今日好好尝尝。”边说边宽衣解带,向元莒犂陵逼而去。
元莒犂深知自己处境,却是临危不乱,将金簪反握于手中,戏谑道:“武泰元年,乱贼尔朱荣以讨伐灵太后之名聚众叛乱,时在洛阳为官的你竟不知廉耻地叛逃而去;建义初年,乱臣元颢攻打洛阳,镇守虎牢关的你又惧怕白袍不战而逃;永安三年,天子诛杀尔朱荣,你更是吓得烧毁城门连夜出逃。鼠胆胡狗,安有胆辱天王女乎!”
尔朱世隆无胆已是世人皆知,但除了尔朱荣从未有第二个人敢如此当面辱他。盛怒之下,尔朱世隆一把掀翻圆桌,元莒犂被圆桌撞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金簪也掉落一旁。兽性大发的尔朱世隆一步踏上死死压住长公主,粗蛮地将元莒犂身上衣物一件件撕扯开来,吹弹可破的肌肤被勒得血痕累累,毫不怜香惜玉的尔朱世隆此时满脑子都是淫辱泄愤。
元莒犂无力的拍打着身上这头禽兽,尔朱世隆对这不痛不痒的反抗自然是不管不顾,元莒犂绝望之际见金簪正落在一旁,奋力挣扎着伸手去够。
尔朱世隆正欲行事,忽觉下体一阵冰凉,紧接着剧烈的疼痛让其瞬间冷汗直冒,余下的一半酒也被瞬间痛醒了。不知何时,尔朱世隆的下体已被金簪冷不防地扎入。
尔朱世隆摔坐一旁,望着鲜血直流的下体,再看向衣衫不整的元莒犂,只见她脸上虽已布满泪水却不掩讥笑。尔朱世隆气得扑将过去猛掐长公主的脖颈,柔弱的长公主哪经得住这般力气,片刻之后便香消玉损,一代佳人,就此守身而亡。
尔朱世隆哪知,元莒犂所笑乃是自己的命运,“枫叶红了,便将落了”。
千里之外,一位僧人打扮的难民一路逃亡,他既不知要去往何方,也不知行了多少时光,只是凭着直觉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至一处天地皆雪白之地,抬首不见日月星,举目不见鸟兽行,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茫。
忽而风雪骤降,精疲力竭的僧人毫无反抗之力,只得任由风雪牵撵,忽而风雪骤停,天地仍是一片白茫,却与先前有一处不同,肉眼可见,一道虹光自天边缓缓而降,曲灌入绵绵白山,山间一座寺庙乍现于虹光之下。
僧人欣喜,忙蹒跚着径直往寺庙行去,可明明走了数里地,却未觉得寺庙稍近一寸,僧人心中一片茫然。
周遭不再见其它人烟,僧人深知,若是入夜之前不能赶至寺庙,必被皑皑白雪与无边黑夜吞噬,命丧于此且遭山兽啃食怕是再所难免了。
僧人索性心一横,眼一闭,双掌合十,口诵南无,由心带路,随缘而去。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忽听得明明梵音在耳畔响彻,僧人陡然睁眼,虹光下的寺庙已近在咫尺。
僧人试着去敲门求援,却着实已无半分力气,一个踉跄趴倒在寺门之前,就在双目即将合上之时,见寺门微微打开,一道金光透过门缝照彻全身,一个孩童的模糊身影出现于其中……
昏睡中的僧人梦见了一个婴孩,婴孩哭闹之时红雪漫天,婴孩嬉闹之时虹光满地,婴儿熟睡时星光暗淡,婴儿醒来之时阳光普照。
待僧人苏醒过来,已是三日后的黄昏,朦胧的眼不见昏黄的天,只见那个模糊的孩童身影端坐于塌前,手捧着一碗热汤举勺递来,欣喜着说道:“施主,你终于醒了,先喝口汤药吧。”
僧人迎着喝下一勺,顿觉口中生津,从喉至胃也逐渐泛暖,接连几勺下去,精气神立马恢复了不少,眼前人的身影也终于逐渐清晰了。
照顾他的是一名七八岁的小和尚,眼中明净似清溪流水,目光柔和如春日暖阳,僧人忙欲起身对小师傅道谢,但却仍是有心无力,被小师傅搀扶着倚靠着床沿坐起。僧人缓缓问道:“小师傅,多谢,请问我此刻身在何处?”
小和尚回道:“施主,你此刻正在徒太山寺,这里是我大师兄的房间,你已经昏睡了三日有余,可觉着好些没?我去喊师傅过来给你瞧瞧。”等到僧人点头应是,小和尚这才放心出门而去。
原来僧人现在所在乃是魏国东南与高句丽接壤的徒太山,无论是梁、魏还是高句丽,皆将此山敬之为圣山。僧人记起曾在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中读过此山的描述,“于诸山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经此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白若美玉,胜似仙境,人生若不登一回此山,不可不为一大憾事。只是未曾想到,如此仙境之中竟还有一座寺庙,也不曾想到,自己是在如此境地来至此山,更不会想到,此山中的一位僧人将会与自己产生难解难分的缘。
半盏茶的时间不到,小和尚已经领着师傅来到了僧人塌前,被小和尚称为师傅的老和尚已经年过古稀,白须白眉自垂而下,却不掩其慈眉善目,老和尚看过僧人的面色,又替他把了许久脉,只道里一句:“根身器界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
僧人顿时对老和尚佩服之至,尚未交谈一语,老和尚便已看穿自己心中之疾,忙双手合十谢过老和尚:“多谢大师教诲。”
老和尚也不再多言,留下一句“施主好生休养”便告别而去,临走前,看了眼僧人,又看了眼小和尚,微微摇了摇头走出了房屋,身影虽已不见,但尤可听见一声轻叹。
老和尚多年的修行已让旁人无法从他眼中看出喜怒哀乐,但即便老和尚未言明,僧人自己也清楚,这幅身躯,怕是难以撑持许多时光,自己的心病,更是无药可医。想到此处,也随着老和尚轻叹一声。小和尚接连听到两声叹息,不明所以,也情不自禁跟着叹了一声。
小和尚端着热气腾腾的粥给施主:“施主,这粥是我用小米配以青羊乳和朱果熬制一个时辰而成的,可香了,快趁热喝吧。”
僧人接过碗勺,沁人心脾的香甜便扑鼻而来,正欲动勺,却见小和尚一脸疑惑的思索着什么,便问道:“小师傅,何事不解?”
小和尚回道:“不知为何,听见师傅和你叹息,我竟也跟着叹息。”
僧人说道:“你师傅叹息是因为他看得透彻,我叹息是因为我看不透彻,你叹息则是你尚未看见。”
小和尚经僧人一点拨,居然像听明白了一样,不住地点头,好像在说原来如此。僧人见状倒是一脸惊讶,但他没想到的是,小和尚接着又问了一个让他更惊讶到找不着北的问题:施主,你也是因为没有爹娘,才出家为僧的吗?”
僧人耐心解释道:“小师傅,人都是有爹娘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才有了人,才有了你我,只是你年纪尚小,还不明白。”
小和尚自出生开始便听着师傅念经、讲经,却从未听过“怀胎”、“分娩”这些词,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回道:“不明白,可我真的没有爹娘。师傅说我是随天雪一同降生的,师傅在寺门口捡到我的时候,门外一点足迹也没有,那时候我已经被冻得和石头一样,没哭没闹,师傅和师兄们都以为我已经冻死了,抱起我时才发现我仍有微弱的呼吸。师傅说解开裹布时见我双手合十似在祷告,说这是菩萨保佑,认定我有不世佛缘,直到现在也不肯轻易给我起法号,说什么待缘到,名自觉。所以,自我懂事以来,但凡做完功课,都会往门外一观,就怕错过了缘。等到今日我已快满九岁了,就只等到了你一人。”
旁人若听此离奇之事,定以为全是老和尚胡诌,骗得小和尚信以为真,可这位僧人却觉得半真半假,佛缘是真,无父无母为假,继而对小和尚说道:“小师傅,不知不可谓无,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只是不知道爹娘是谁而已。”
小和尚反问道:“那你知道吗?”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把僧人难住了,他放下粥碗,苦思良久后缓缓答道:“我,我的生母是吴景晖,至于我的生父,有人说是萧宝卷,也有人说是萧衍,为了查明自己的身世,我做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我挖出萧宝卷的尸骨,取其头骨滴血认亲,血竟渗入其中,可我仍不愿相信,我身上流淌着的怎么可能是如此昏庸残暴之人之血?为了证明这只不过是个巧合,我只能继续丧心病狂,我杀了我未足天的孩儿取骨验证,结果血再次渗入头骨之中!等我回过神来,望着我惨死孩儿空洞的眼眶,惊诧于我所做的一切,我与那人有何两般?我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世,可我却更为迷茫!我不是萧梁皇子萧综,我亦无法做回萧齐皇子萧讚,现如今的我是谁?我该是谁?我能是谁?”原来,这个僧人便是从齐州城逃亡而来的寿阳长公主元莒犂之夫齐州刺史萧讚。
小和尚可能还不明白萧讚所说的挖先父之坟有多大逆不道,杀亲子取骨有多丧尽天良,只是同情地说道:“那孩子真可怜,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和我一般大了吧?”
此话一出,只见萧讚为之一颤,回想起小和尚所说的将满九岁、无父无母随天雪而生,对比着被自己残杀的孩子本该相仿的年纪,和那被鲜血溅红的一地白雪,梦中所见红雪,日前山间虹光,一一对应上来。萧讚看着小和尚天真的眼神,心中既是不寒而栗,又是不切实际的欣慰。
小和尚未在意萧讚投来的复杂眼神,继续问道:“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萧讚迟疑片刻后回道:“我曾经叫萧综,后来我自己改名为萧讚,可说来奇怪,从名无丝那天起,心却有了思。如今我同你一般,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该如何称呼。”
小和尚打趣道:“无丝,有思,有丝,未思,那你为何不重新改回有丝之名?”
萧讚端起盛有茶水的茶杯,覆去又翻来,只听得茶水“啪嗒”落地。萧讚摇头叹道:“这世间诸事,纷繁复杂,如同这杯中之茶,杯易翻转而回,茶却已覆难收。”
小和尚不依不饶,添上茶水道:“回不去那便不回去,杯中新茶不亦可饮?你何不抛开过去,不去叫那萧综,也不去叫这萧讚,皈依佛门,另取法号,就叫,未思?如何?”
萧讚摆摆手说道:“我有一小名,为缘觉,若真要起法号,叫我缘觉即可。倒是你,未明世事,未名法号,不如就先叫未名吧。待你明了的那刻,我便把我的法号让予你。”
小和尚怔怔地念道:“未名!未名!我有法号了,师傅,师兄,我有法号啦!”说罢蹦着跳着冲出门去,徒留下萧讚在原处好似有所感应地念道:“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
念罢,不知何故,两行血泪竟夺眶而出,血染眼眶,回首南望,枫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