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殿外的尔朱菩提已被侍卫重重包围,周身衣物已被鲜血浸透,目之所见皆是一片血红。虽心知自己已毫无胜算,但尔朱菩提仍不愿束手就擒,拼尽余力也要为殿中的父亲争取多一分的时间。
殿中的尔朱荣被一众好手围攻许久,却仍不落下风,甚至还有所保留,因他不知殿中是否还有袁、宋此等一流高手潜伏,需留神以待,但敌暗我明,长此以往恐不是办法。
元天穆因被袁启鹤嘴刺刺伤,伤口本就难以愈合,加上不断挥剑御敌,伤口撕裂更为严重。元天穆伤口血流不止,身体愈发虚弱,势必再难以撑持许久。而候守在殿外的尔朱菩提和众亲信迟迟未闯殿相援,同时对方亦无援兵护驾,殿外必然已生变故,此刻应仍在厮杀。想至此处,尔朱荣心头隐约泛出一阵不祥之感,决定兵行险招,速战速决。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尔朱荣瞧见天子元子攸在龙椅上“吓得”一动不动,心中已打定主意。只见尔朱荣突然掌拳连使,以迅猛招式逼开周身侍卫,再于片刻空隙间凝气聚力于右拳之上,以一招无匹重拳直轰阻隔于他与天子之间的一切障碍。
众人见此拳来势凶猛,皆不由往两侧避开,唯剩宋景休一人守在原处,寸步不让。宋景休心知自己绝非尔朱荣对手,硬接此招恐怕不当场毙命也难免筋脉尽断。但若轻易放尔朱荣过去,难保他不起疑,若不能让尔朱荣放下戒心,那后续的策略恐难以顺利实行,若是如此,那这些年的筹备便全是徒劳。
宋景休心意已决,毅然决然扎下马步,并双拳于一处硬接尔朱荣之招。只听得“砰”、“喀啦”的两声,宋景休被直直轰退数丈,直至抵到龙椅下的台阶方停住,宋景休双臂无力地垂下,显然筋骨俱断!口中鲜血不住地猛吐而出,绕是如此,也未见宋景休吭一声。
尔朱荣本意并非真想与宋景休力拼,只是想将他逼退,撕开一条通往元子攸的路,故只使出七成功力,没想到此人竟会如此执拗,抱必死之心只为损耗自己内力,拖延片刻时间。尔朱荣提掌准备结束宋景休性命,对着宋景休说道:“留下名号!”
宋景休咬牙奋力吐出五字,“白袍,宋景休!”便闭目等死。尔朱荣、元子攸和在场的魏军官员听后皆是一惊,这人竟然是白袍!
袁启见宋景休败下阵来,一时分神被元天穆抓到破绽,元天穆急运剑袭来,撩、点、崩、缴接连而出,袁启应接不暇,然而元天穆的最后一手劈剑,袁启想躲已是不及。随着袁启的鹤嘴刺落地之声响起,同时落下的还有袁启的左臂,袁启痛得差点晕死过去,急忙使出神行百步退开数丈。元天穆虽将袁启砍成重伤,但强行运劲也导致他再难撑持,只得以剑杵地稳住身形。
尔朱荣听宋景休自报家门是白袍军,心生佩服,竟未下杀手,从他身旁绕过直奔天子。殿中两名一流高手皆废,剩余侍卫只能干看着已经伫立在天子身前的尔朱荣,却无能为力。尔朱荣已觉胜券在握,天子性命也只在他一念之间,一时大意竟放松了警惕。突然,一股熊熊怒火从龙椅后爆发,一人高高跃起,一招“猛虎下山”直劈而下,此人正是鱼天愍。
鱼天愍集毕生功力于右臂,喊着“白袍索命”劈向尔朱荣。此招威力刚猛无匹,但自身破绽也完全暴露于前,鱼天愍却全不在乎,行此险招便只为搏一招生死,早已将自己置之死地。尔朱荣刚刚和宋景休对轰一拳,功力耗费不少,内息也尚未稳定,面对紧接而来的杀招,只能强行运功以对。
一击过后,鱼天愍被震飞撞至殿中金柱,鲜血从口中喷薄而出,鱼天愍倚着金柱才勉强站立起来,而承下鱼天愍全力一击的尔朱荣却纹丝不动。
突然,尔朱荣连吐数口鲜血,他低头望向剧痛的腹部,只见元子攸双手鲜血淋淋,却不见他手中和自己腹部有任何兵器。他怎么也猜不到,短巧锋利的鱼肠剑竟刺破了他的贴身宝甲,全部没入他庞大的身躯之中。
绕是如此,尔朱荣亦未倒下!而此时的元天穆已经失血过多,气空力尽,被侍卫们群起攻之,亡于乱斫之下。仅剩的数十名侍卫见尔朱荣重伤,纷纷举刀砍来,想抢这杀敌头功,却不料尔朱荣虽将身死,心却未死,上前的几名侍卫皆被他一招毙命,死状奇惨。但好在元子攸借助这一阵冲杀,趁乱从尔朱荣的身旁逃开了。
殿内正当僵持之际,殿门被从外部缓缓打开了,一道刺眼的阳光随即闯进殿来,光中出现一个少年身影,此人正是尔朱菩提,尔朱荣等的人,来了!随着光亮逐渐淡去,尔朱菩提的身影也逐渐清晰,他竟浑身是血,双手被缚,身后还站着两人,正是奚毅和元徽。
尔朱荣看到奚毅的那一刻,终于明白是谁出卖了自己,但他已毫不在乎,他也任由着元子攸从身前逃走,因为这些对他而言都已不重要了。他只顾着向尔朱菩提蹒跚走去,伸手试图去解救爱子。
元徽屁颠屁颠地拦在尔朱菩提身前,咧嘴对着尔朱荣恭贺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尚未见到未降世的王孙,又可先送小王爷上路,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尔朱荣知道元徽用心险恶,急吼着“不!”,忍着腹中剧痛,任由鲜血直流,加快脚步往尔朱菩提身前挪去。尔朱荣终是来至尔朱菩提身前丈许,但仍是为时已晚,随着奚毅手中宝剑归鞘,尔朱菩提应声而倒,尔朱菩提用尽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声“阿耶”,便合上了双眼。
尔朱荣再也支撑不住,跪伏在儿子身前,温柔地搂抱着他的尸体。这个顶天立地的枭雄终于跪了,这双恫吓世人的双眼将要闭了,死前连一声嘶吼都未再有,他是真的倦了。任由身后刀斧加身,尔朱荣已毫不在乎,紧盯着倒下的爱子,只想在永远闭上双眼前再多看他几眼。
迷离之间,尔朱菩提的尸体突然消失不见,一双小手出现在尔朱荣眼前,抬眼望,正是孩童时候的尔朱菩提。尔朱菩提嘴里喊着“阿耶,阿耶,我们回家吧。”牵起尔朱荣的手便往殿外跑去,尔朱荣回头望,是笑得痴狂的元子攸和元徽众人,是忧心忡忡的温子昇和奚毅,还有搀扶相依的白袍三人。来至殿外,回头已不见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目之所及皆是郁郁葱葱的草原,其妻和一众儿女不知何时已依偎在旁,尔朱英娥笑捧着手编的花环为尔朱荣戴上,众人携手为圈,载歌载舞,牧马尔朱川,谈笑天地间。
殿中的元子攸欣喜若狂,一路狂奔登上阊阖门,还未待温子昇将大赦天下的诏书颁布,就以天子金口昭告天下“尔朱荣伏诛”。殿中的白袍三人虽负重伤,却都所幸暂无性命之虞,将伤口简单处理后便准备离去。
元徽见白袍三人皆是汉人模样,拉过鲁安询问道:“此三人是何人?”鲁安如实相告,元徽得知三人身份,眼珠一转,杀意便起,吩咐众人不可留白袍活口,鲁安和李侃晞虽觉不义,可在元徽的再三命令下也只能照办。
袁启见众侍卫迟疑着拔出了刀剑,心知不妙,急忙催促宋、鱼二人加快脚步往殿外逃去。三人身负重伤,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三人心里都做好了为其余两人断后牺牲的准备。奔至门前,宋景休先于鱼、袁二人做出了行动,双手已废的他脚踹袁启,头顶鱼天愍,将二人推出殿外,只身拦住了磨刀霍霍的侍卫,喊着“快跑!替我回白袍!”说着用脚搬上了殿门,以骨为栓,以身为门,以命为界,隔开了侍卫和袁、鱼二人。
袁、鱼二人惊觉不对,但为时已晚,懊恼地拍打着殿门,门却纹丝不动,殿外原本因尔朱荣伏诛而放松警惕的侍卫见到动静又合围而来。袁、鱼二人不忍辜负宋景休以命相托,跃上尔朱荣一行的坐骑夺路而逃。
殿内的宋景休听着马蹄声远去,笑着闭上了双目,身虽死却仍稳稳扎着马步,牢牢顶住殿门,殿中数名侍卫合力才将他移开,而此时袁、鱼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天柱大将军府内,刘灵助终将金身铸成,细看金像,既非尔朱荣,也非元天穆,而为尔朱菩提!河阴之变时,尔朱荣本欲取代元魏,却因四铸金身不成才未篡位,然尔朱荣却从未放弃,自己没有帝王命,自己的儿子可未必没有。于是在他平定关陇后,他便邀自己最信任的方士刘灵助前来为长子尔朱菩提铸金像。
此时金像已成,刘灵助正欲向尔朱荣报喜,可未及片刻,金像竟层层碎裂,大吉瞬变大凶!刘灵助出门望向天空,红日当空,却被一片乌云贯穿,摇头直道:“天意啊天意!”遂坐地起卦,一卜尔朱,卦言当亡,再卜自身,卦言当王。刘灵助欣然潜回幽州,自封燕王,以方术煽动幽州、并州、营州和安州四州百姓,以勤王保驾之名举兵自立。
魏永安三年(530年)九月,魏天柱将军尔朱荣遭魏天子元子攸刺杀身亡,洛阳城中的百姓还没来得及奔走相告尔朱荣伏诛的喜讯,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尔朱兆和尔朱天光就已轮番寻仇而来。未出三月,洛阳陷落,魏国国政大权重新又落回尔朱集团的手中。
大势已去的元子攸,身旁别说亲信,就连马也没有一匹,徒步跑到了云龙门外。危急时刻,碰见了正携着家财逃难的城阳王元徽,元子攸连忙向他呼救,可元徽却问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何以为天子,微臣何以为臣下?”说罢便策马离去,连马都没有留下一匹。元子攸望着元徽远去的身影,回身又走进了这座曾属于他的京城。
魏武泰元年(528年)四月,胡太后专权,元子攸第一次逃离洛阳,那时他的身旁还有兄弟几人。魏永安二年(529年)五月,北海王元颢携白袍攻入洛阳,元子攸第二次逃离洛阳,那时他的身旁还围着一众臣子。如今,众叛亲离的他只有孤身一人,他已不想再逃,也无处可逃。前两次出逃他还可找尔朱荣救济,如今这个救济过自己两次的人已被自己诛杀,这天道轮回来得可真快!看着尔朱兆率军驾马前来,元子攸已放弃了抵抗,痴笑着束手就擒,心想着“既然难免一死,那就让我死在这洛阳城吧!”
只是,元子攸并未能如愿,尔朱兆仅让他在洛阳多留了十余天。这期间,尔朱兆为泄私愤,辱其嫔妃、掠其子民,还将他的新生子,即尔朱荣未能见到的外孙,当着皇后尔朱英娥的面活活摔死。就连退回晋阳时,尔朱兆还不忘将元子攸一并掳去,将他囚禁在三级寺中。未过多久,尔朱兆就因连吃败仗恼羞成怒,将元子攸勒死于寺中。元子攸这一生,生时只被尔朱氏挟做号令诸侯的一颗棋子,死时则成了点燃尔朱氏灭亡的一把柴火。
逃出洛阳的元徽带着一大堆金银财宝和五十匹马躲到了亲信寇祖仁家中,自以为逃出生天,却不知寇祖仁听闻尔朱兆以千户侯悬赏捉拿元徽之时已起了杀心。只是寇祖仁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见元徽已倒在血泊之中,两个汉人模样的人仅取走一个包裹后便扬长而去,其中一人左袖似乎空无一物。寇祖仁以为两人是抢先取了元徽项上人头向尔朱兆邀功,急忙前去查看,却发现两人只掏了元徽之心。
尔朱荣遇刺身亡,长子尔朱菩提也不幸身死,其余诸子皆太年幼,尔朱集团后继无人。群龙不可无首,然而掌军的尔朱兆有勇无谋,掌政的尔朱世隆有诡无胆,尔朱度律、尔朱仲远之流所争唯权势,所好惟财色,稍有尔朱荣几分英姿的尔朱天光又资历太浅,不被重用。
四位尔朱首领终因猜忌和争权落得反目,各回属地各自为政。尔朱世隆镇京都,尔朱兆占并州,尔朱天光据陇右,尔朱仲远捍东南。
这支曾踏平北方、所向披靡的不败军团在短暂的同仇敌忾后又蜕变成了一群乌合之众,魏国也在其摧枯拉朽的破坏中变得乌烟瘴气,魏国的百年基业也被前赴后继的尔朱氏毁得所剩无几。
天下失望,人怀怨愤!见此情形,蛰伏已久的高欢和宇文泰均渐渐露出了獠牙,一个居东虎视眈眈,一个于西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