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前方到站:大理!”
广播响起,我摘下耳机,收起小桌板,手机丢在手提包里,理了理西服。
看着窗外逐渐慢下来的越过的白云、山川、田野,打起精神来,准备再次来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
说熟悉,其实我一点都不熟悉,只是为了案子,我已经不止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
说陌生,其实我真的很陌生,每次都是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就如徐志摩说的,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一次主任说,你会见完当事人,就把你的年假休了吧!
于是我才兴致匆匆地赶来。
我的当事人家属早就已经在站外等候多时,看到我之后连忙招呼,“梁律师,这边!”
我陪着家属上了车,一路向饭店驶去。
沿途那些低矮的高楼,显得这座城市像一个小家碧玉。下午六点的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着这些高楼,显得刺眼。
饭局安排在古镇旁边一家酒店。吃完饭后,家属邀请我去古镇转转看看夜景,我婉拒了。我说明天一早还要去看守所会见老高,请家属把我送回了酒店。
酒店住下后,打理完毕,我坐到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苍山轮廓被夜色勾勒了出来,我陷入了沉思。
其实,并不是明天会见老高我还要做什么功课,贪污贿赂案子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在高铁上的构思,无论从实体还是程序,我早就胸有成竹!
比起我的业务来说,我甚至觉得后天和路凡的谈心要困难得太多!
因为谈业务是本能,谈心才是本事!
我要构思怎样才能像记者一样穷追不舍,套出路凡那些陈年旧事来,或者就像监委那帮人讯问我的当事人一样,让我的当事人把二十年前收受对象送的一盒麦乳精也说出来。
我一直想把我兄弟的故事写给大家。
这个计划我预谋已久。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守所会见,直到下午才会见完。
“梁Sir!这边!”刚出看守所大门,就听见有人在喊。
我循声望去,路凡坐在车上伸出手左右招摇,正朝我喊。
听起来像是“梁sir”,其实哪是,多年来我们彼此骂称“Sir”,其实是在互骂“厮儿”,和骂人的“这厮”是一个意思,只不过和“Sir”听起来谐音罢了,可是这已经成为我们见面和说话中的口头禅。
一阵别具一格的寒暄之后,我上了他的车,我们互相贬损来问候对方,一路朝丽江驶去。
相比起大理的古城、三塔、苍山、洱海,或说大理的风、花、雪、月,我更喜欢丽江的小桥流水、花团锦簇。尽管那些五颜六色的花都是人工种养的,她们从窗户一直吊到墙脚淙淙的流水里,随着流水摇曳,像是瘦削苗条的舞女扭动着腰身,婀娜多姿,千姿百态。
到丽江古城的时候,已经万家灯火。
我们没去路凡酒馆,而是去了古城外的他家,白墙青瓦的小楼,四合院似的围了个天井,场坝里种满了各种花,开得正艳。
他的爱人炒了几个小菜后去看酒馆了,他拿出了珍藏的国酒,二人开启小酌聊天模式。
“说起来,咱兄弟十二年未见了!”我说。
“从北京奥运会算起,是十二年了!老子们都他妈的从少年变成了油腻大叔!”酒性上来,他开始开黄腔了,还自称老子。
“来,敬我们逝去的青春!”我举杯道。
“十二年!其实我十五年没有见过她了!”十杯酒下肚,路凡放开了话匣子,“十五年!其实三十多年了,我就是忘不了她!你知道不,今天我看微信红点显示是她头像,知道她发微信心情了,我很迫切刷开微信,她发的是去广州培训顺利到达的心情,我本来想点个赞或者评论一句,但是突然就点开了一张男人的照片,她似乎有点刻意拍出那个男人,又有点像随意拍到的同乘,其实看上去就是他的男人。本来我又点开了她的自拍照,还是那么清秀,不像三十多的女人,但我立马又退出了。说实话,是因为看他的男人,我突然连点赞的勇气都没有了!事后我又安慰自己较什么劲?我忘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那个男人的女人!我才是那个根本早已不重要的人!”
“她也不是那种很出众的人啊!包括学习。”我疑惑道。
其实对于他说的那个她,我印象真的不怎么深,称不上班花,算不上美女,但是的确长得很清秀,眉清目秀,如果非要我记起这个她的话,就是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那时候不兴化妆,美不美就靠老天爷的赐予,她不施粉黛,常常是一个胶圈就把一大把长长的柔顺的头发挂在背上,额头的刘海简单梳出来,一根根立起来又弯下去,如果要比喻,就像一朵出水的荷花。
“你感受不到!”他接过去说,“如果要比喻,她就像那皑皑的圣洁的玉龙雪山,她的眼就像那碧蓝清澈的泸沽湖水,她的性格就像清晨还没有一个人时静静的古城!她姓梅,其实她就是王安石笔下的梅,她凌寒独自开,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我小学一年级学这首诗的时候,一度以为这就是写的她!”
“情人眼里出西施,色不迷人人自迷!”我抬起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他用带着醉意的不标准的京腔唱道,那感觉就像是刚刚失去了深爱的人,不可自拔。
“梅静怡!”
我突然想起这个人来了,因为我从他的对话中听出了这三个字。
“我和你三年同学、四年同城,七年间你却只是偶尔提到这个人,从没有讲过关于她的故事!”
“故事我讲给你听,但是你说这一曲相思怎么解?老梁,我的迅哥儿?”他抬起手,食指指点着,非常信任我却又像玩笑地看着我。
“你别问我,我是来听故事的!”我手一摆,顺手夹了一颗花生米,“我是一名律师,你要问我婚姻家庭关系、财产分割我兴许能插上几句,你要问我这个,我就无能为力了。你是活在你自己创设的世界里不愿出来,心病要以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是的,三十多年我从未忘却,我活多少年,她就在我的脑海里存在多少年,她已经不是一个人,已经是一个符号,一种感受,一个梦,我的梦。她就是那个像细沙穿过我的灵魂的人。她只是一个影子,或者一幅画——比如说宁采臣手中聂小倩的画。她只是一个回忆,却不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而是一个遗失的美好。如果非要找一个支撑点来解释这个存在,她就是乡愁和初恋的二为一,向左是乡愁,向右是初恋。最近我一直想写一首诗,表达这样的感受:每当想起故乡就必须想起了她,每当想起她的时候,我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可是我江郎才尽,哦不,我不是江郎,我是黔驴技穷了,我写不出来!”
“你们爱过对方吗?”我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是否定答案,因为我知道那不是爱情,但是我还是明知故问。
“呵呵!”他一仰头一口把小杯中的酒干了,闭着眼埋下头摇摇头,然后又突然睁开眼抬起头,“从来没有爱过!你信吗?那时候什么是爱我们都不知道,喜欢和爱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们连‘我喜欢你’几个字都从没有说出口!如果非要有一个回忆让彼此记住对方,那就是仅仅在一场游戏晚会上拉过一次手!”
“你怀念的不是她,是你的童年和青春,她只不过是你怀念的童年和青春的一个载体,对吗?”
“或许是吧!”他悠悠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岁月神偷,偷走了我们的曾经,越是成长,越是怀旧,越是难以忘怀!这么多年,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我和同桌好过,和师姐好过,和医学院解剖尸体后来当了护士的女同学好过,和你大学同班的富家女好过,和卖手机的售货员好过,和理工大的文科生好过,我是多情但我不是滥情,我们都曾经相濡以沫,而今却早已相忘于江湖,但是唯独难以忘记这个我从来没有好过的人!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鬼使神差的刻意安排,我们从一个省,跨越万水千山,又同时来到另一个省,而且还在同一个市,我在这里找了另一半,她在三百公里之外的雪山脚下的一个村教书,可是自从毕业别离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对方,或者说根本没有想到再见!”
“这十年你再也没见到她?”
“其实也有见到!十年以来,哦不,三十年多年来,我每每梦到她!天天、月月、年年,有时候一个星期要梦到两到三次,哪怕她在梦里只是对我笑笑,或者就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只是和我成为了同桌……每次醒来都是那样的令人心情愉悦,每次醒来我都把梦都记在QQ空间私密日记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感觉我的空间都已经装不下她!只要梦到她,我这颗漂泊、浮躁的心就能够淡定下来,够我仔细咀嚼一周、一月、一年!”
“想见就去见!”
“不见!我不敢、不愿去见她,我怕破坏了这份遗失的美好,时间会冲淡一切,相见不如怀念,你知道的,我来这里,就是希望离她近一点,至少是心灵距离吧!可是我从没想到再去见她。”
“不见?我觉得你就是贱!男人永远只会记得他得不到的女人,女人永远忘不了的是得到她的男人!”
“我从没有这种想法!就算在梦里,能够牵一下手都是奢望!回忆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为了证明我们的青春曾经存在过。正如我们回忆故乡,却是永远已经回不去的那个故乡。我们回忆初恋,绝对不是为了能够再续前缘,只是为了看看我们的曾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回到过去,时光机不可以,月光宝盒在这个世界也不存在!”
“那你们平时联系吗?”
“我们从来不联系!除了偶尔微信和QQ空间评论而已。彼此不打扰,就是对过去的美好祝福!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其实更确切的说,我还是我,她已经不是她自己本身。你相不相信,我是今年才加了她的微信,不是我忽略了,而是刻意地没去加她!这么多年我们只是QQ好友,从来不聊天,但是偶尔发心情,对方可能会评论一句,无论她留的是什么,我回复时都小心翼翼,我会想她看到这回复会怎么回复,我们会不会还有再回复聊天三句以上的可能,我回复是不是多字了,还是少字了,或者有什么歧义……老梁,我这样我自己都觉得活得太累,但是每当收到她的回复,我总是很开心!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想有点这种感觉,越是想聊,却又害怕多一句的聊天就破坏掉了那份美好!就像是捧在手心里的水晶球,害怕一不小心失手就被打碎,又像是那个不愿醒来的梦,因为一醒来发现只是个梦!”
他这次说起,我再也没有插嘴的机会,我连抬起酒杯三次,都被他的言情所动,他婉拒了酒,我放弃了喝,静静地听他娓娓道来。
“你比如有一次,我从故乡回来,在空间写了一段《致你——这个地方》:
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甚至每一颗泥土……/
每段路,每个地名,每个熟悉的地方……/
我无需怀念/
更不提“家乡”、“故乡”/
因为我,从没离开过/
所以,不离是家,离了才是乡/
我不说爱,也不说不爱/
但我感谢你/
是你给了我如此寻常、却丰满的童年/
让我每每想起,美好到无法自拔!”
“我甚至想,QQ上即便有千人万人,即便有千条万条评论、留言、点赞,但是如果没有她看到,如果没有她的回应,那么这就是一个失败的美好。但是我想,她一定会看到。我也想,她应该会回应。”
“我不断刷新着空间,几分钟后,我就看到了她的评论:‘你给了我过去,我给了你未来’,有文采的人,总是把简单的东西都写得那么有诗意……”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世界的美好环环相扣不过就是这个意思,哪怕一个点赞,就算一个表情,更遑论一条舒心的评论、留言,就如一颗石子,掉进平静的水里,激起一圈圈漪轮。”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来一回,其实我知道她读到了我所指,她感应到了,那个‘你’和故乡已经融为一体,心有灵犀,所以她评论,所以她回应。她在第一句加了引号,我网上百度了一下这也不是哪个的名言,也没有查到出自哪里,我更愿意以为她只是害怕直接对我说这句话而已,所以加了引号。她在末尾加了微笑表情,表示她看到这段话心情是愉悦的。她在句尾留了省略号,显然有些话还要说……”
“我礼貌性地回复‘太过奖了,要是有文采起码写成长篇小说了’,其实我甚至想大声告诉她,我如果把故乡写成长篇,她就是那长篇中的女主……”
他说得很动情,有那么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眼眶湿润了,我甚至觉得这太不像我了解的他,不像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我体会他那种越是珍惜越不想去碰触的感受,那种小心翼翼生怕打碎了的梦,越是难以忘怀,就越是不会去打扰,这的确不是美丽的错误,只是个简单遗失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