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之日,天不亮,沈冲天就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他起身推开窗,就见远远的城中央升起一片火光,炎炎向上映亮半座城。火光上腾起浓重的烟雾,遮掩着火焰,忽明忽暗。火焰外,四面的楼阁、院落,拖出长长的,摇摆不定的影子,如鬼如魅。火光中透出一声高一声低的说不清的声响,仿佛所有乐器一时齐鸣,各奏各的曲,传到耳中只有混成一片的纷杂,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呼号。
百里诺本来睡着,随着沈冲天打开窗子,猛地惊醒,一个翻身坐起,望着窗外,惊呼道:“烽火!打进来了!”说着就向床头摸兵器,却发现床头空空,才想起自己早已不在军营。
沈冲天慢慢回头,冷笑一声:“打进来了?若是仙界人马打到此处,我倒省心了。”
百里诺尚未完全清醒,直着眼睛,低声嘟囔道:“那是什么?”
沈冲天回答:“社火起了。”
百里诺“哦”一声,重重坐回床上,半日才彻底醒转。
沈冲天好奇端详着百里诺,问道:“你这警惕性倒高,在军中多少年了?”
百里诺老实回答:“跟我年岁相当,我自有记忆便在军中。这次还是托你的福,才见到外面的景象。”
沈冲天更加好奇:“你父母俱在军中?”
百里诺道:“我没有父母,或者说满军营都是我的父母。”
沈冲天听出端倪,眼下再难入睡,索性聊起天来,他小心问道:“这么说,你是孤儿?”
百里诺点头:“不错。就是你我结识的那支军队,那是我家。那支军队常年驻扎在边境上,来往巡逻,应对边境各种状况。有一日,魔界,噢,就是你们仙界,骚扰边境,洗劫了几个村子。等这边军队得到消息赶过去,魔界人马早已撤走,也掳走村中男女,只留下一地狼藉。这边的人打扫残局,在一堆残破家当底下发现我。其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因被几块木板扣住,未被魔界人发现,又留下空隙,使我不致被压死。大家猜测是我家人将我藏在那里,企图保下我的命,结果只留下我一个。军士们将我带回军营,得到当时统领的首肯,留在军营中。满营的军士,你一口水,我一口米糊,共同抚养我长大。因那日大家跋涉百里之遥,在诺川沿岸的村子中发现我,统领便给我取名‘百里诺’。军中将士来自四面八方,各有所长,有的教我读书识字,有的教我修行炼气,有的教我处世之道,也是慰藉军中枯燥无聊岁月。”
沈冲天叹道:“我每每慨叹自己命运多舛,却不知天下可怜人何止千万!”
百里诺反诘道:“我才不可怜呢!军营生活十分热闹有趣,唯一不足就是没有玩伴。幼时,外围巡逻的军士曾捡回一条小狗偷偷送我。我庆幸终于有伙伴玩耍,将小狗藏在自己的营帐中,省下三餐喂养小狗。好不容易养大,到底再藏不住,被搜查出来,做成一锅肉汤,还给我盛了一碗。我是边哭边吃啊!”
闻及此,沈冲天不知是该惋惜,该哀伤,还是该笑,就听百里诺继续说道:“从小,我就想着,自己是吃军中的米长大,有朝一日报效军中,哪怕为国捐躯也好。谁知,我却被军中以这种方式送出,要不是你,这躯捐得岂不冤枉!”
正说着,忽听到外面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百里诺打住话语,扭头向外看。沈冲天也向外看:“社火队伍过来了。”
两人来到楼下,只见店铺大门敞开,站在店里就可直面外面景象。此时天已大亮,街上隔几步就有两旁店家和百姓摆出的祭棚,恭迎社火。百里诺探头向街北眺望,就见一路喧嚣尘土铺天盖地而来,他忙退回店里,扭头看到沈冲天竟然在收拾手边行装,急忙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冲天回答:“与其坐在这里干等着,还不如出去寻寻机会。”他见百里诺不动不反应,便又道:“百里兄弟,不如你先在这里等着,一有好时机,我回来寻你。”
百里诺笑道:“无妨,我与你一样,自幼命硬,不会出事。再说我本事虽不济,帮个小忙还是可以的。”
兄弟俩算清房钱,出门吃力地挤过人流,逆人流的方向而上,一路奔城中五老阁而去。五老阁共有五层,通身雪白,丝毫不见烟火熏燎痕迹,足可见日常人们对其维护擦拭的精心周到。阁内第一层中央,并排设置五老的金身坐像,四男一女,周围鲜花、火烛、香烟缭绕。众多善男信女口中念念有词,俯身虔诚下拜,此来彼走,十分热闹。
百里诺抬头仰望塑像一时,扭转头,对着沈冲天耳朵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塑像一直在盯着我看,盯得我浑身不舒服。不会是塑像显灵吧。”
沈冲天接话:“前日店家不是说过嘛,这里是百姓祭拜之处,山洞前是仙家和官员,乃至帝王祭拜之处,你要是五老,会在哪里显灵。不过你说的不错,这雕像泥胎,眼中竟有灼灼精光,确实看得人不舒服。”
百里诺忽想起一事:“哎,你说,五老若是活到如今,岂不是天地齐寿!他们该不会用的同郝隐一样的长生法吧。”
沈冲天道:“你一句话说的我脊背发冷,咱们还是出去吧。”
两人不约而同转身向外,谁知刚走到门口,忽然进来一队士兵,将他俩团团包围,手中兵器齐齐指向两人。周围的百姓不知缘故,吓得四处逃散。沈冲天摸不清状况,也不敢乱动,正在疑惑间,就听外面一个声音传过来:“你还真在这里啊!”
沈冲天听出声音,顿时心底一凉,是郝隐来了。
郝隐见到沈冲天,双眼冒火:“枉我那样信任你,你竟敢背叛我!”
沈冲天不慌不忙:“尊夫人不是提醒过你,不要信任我吗!”
郝隐对峙道:“你挟持夫人,劫走冷月影,这笔账早晚要算清!眼下,要不是有人要见你,我恨不得立时将你投入丹炉!说,冷月影在哪里?”
沈冲天轻描淡写道:“那只鸟?半路死了,被我俩烤着吃了。”
郝隐显然不为谎言所动:“你放心,只要你活着出来,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把他俩带走!”
沈冲天就觉得后脑挨了重重一下,立时眼前昏朦一片,人事不知。
等沈冲天清醒过来,感觉身下一直颠簸,似在马上,又似船上,细想想又不大对劲。他慢慢恢复神志,仔细思索,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车上。沈冲天猛然起身,却发现四肢僵硬不能活动,一下失去平衡,脑袋重重撞在一道坚硬的地方,之前挨打的疼痛还未消,又添上一重。他忍疼抬眼仔细查看,自己竟然被五花大绑在一只大木笼里。木笼不算大,他和百里诺两个勉强挤在里面。笼顶也十分低矮,甚至不能坐直身子,无奈,沈冲天重又躺下,透过笼子围栅观察四周情形。身边的百里诺任凭摇唤,一动不动,所幸呼吸尚平稳。木笼外,一左一右两队护卫士兵寸步不离。再向远看,明显已经出城,进入深山密林中,头顶的枝桠遮住太阳,辨不出方向。沈冲天不知自己昏迷多久,不禁担心,郝隐不会又把他送还给东鹰神吧。
行了一阵,队伍停下来,从队伍前面过来几个军士,上来打开笼门,二话不说将沈冲天生生拖出来,拖着他到队伍前面,送郝隐的面前。
郝隐稳坐在马上,只垂着眼皮,吩咐一句:“送进去!”
沈冲天又被拖着继续向前,一直到一个山洞的洞口。他望着黢黑的洞口,里面什么都看不到,既不知深浅,也不见道路。他正迟疑间,就被人从后面猛然用力,一掌推了下去。
沈冲天一声“啊”没叫太长时间,就落了地。幸好下面是松软略显潮湿的沙土地,不是水潭,也没有石钟乳之类,却也摔得够疼。沈冲天维持着落地的姿势,半天才逐渐平复心中悸动,因为仍旧绑缚着胳膊,他费劲维持平衡,慢慢起身,抬头仰望头顶如暗空半月一般的洞口,咬紧牙关向里寻求契机。洞穴中四下漆黑,犹如混沌未开时,双眼已不管用,他只好拿出看家本事,以耳代目,细细寻找空中细微的风声,以此探路,小心翼翼向里走。越走,沈冲天越觉得鼻息中水汽渐重,身上也渐觉冰凉彻骨,虽无水声,却有水意。他小心俯身蹲下,尽量不使自己跌倒,仰仗灵活的身姿,用缚在身后的手轻触到地面,冰冷湿滑满盈水珠,仿若雨后的青苔石板。这种地方,触地无声,若真有什么危险之物靠近,根本难以察觉,沈冲天唯有屏息静声,一来不致暴露自己,再则也能清晰分辨出洞内危险远近。果然,他向里走了没多久,逐渐分辨出气息声,越来越明显,应当是人。他侧耳细细倾听,心中默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一共五人。沈冲天眼珠一转,是五老,他们果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