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真人拈须看着沈冲天,欣慰道:“被你唤了半天的师祖,我送你两句话。你须知,时不至,事不成,忙碌终落空。静心,忍性,待得春光到,万物皆有破土时。既承了你师父的东西,善加利用,勤恳练习,别荒废了你的天资,回去吧。”
沈冲天心愿达成,心气一落,立时伤痛上来,浑身开始瘫软,若待下去,恐怕再难就支撑。他强撑一口气,缓缓拜谢师祖,原地鼓了几次劲,咬牙忍痛站起身,就开始不住地摇晃。夏云烟看到儿子情形,要过去,被沈冲天眼神制止,只得不安地目送他离开。底下众仙家都目送着沈冲天踉踉跄跄,一步三挪出了大殿。
玉壶真人扭头问冷月影:“秘神,我这番处置可还得当?”
冷月影一言不发,手中紧紧攥着腰间佩戴的一只玉玦,只是低头咬牙,胸膛起伏不休,半日方缓缓言道:“要我说什么,难道感谢真人不成!”说罢,起身扭头就走。柏氏在后面慌忙朝真人行礼拜别,紧紧跟上。
沈冲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撑着回到家,在家门口就摔倒在地,再起不来了。家人一面七手八脚将他送回屋子,一面赶紧向里报信。凝香忐忑半日,直到日落时分才得到消息,再见沈冲天却比之前更加糟糕,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在流血,一身白衣悉尽染红。
满府中人进进出出,直忙活到后半夜,终于将沈冲天安顿好,只留下凝香在床边值守着。她看一眼床上直挺挺躺着,只闻出气,不见进气的人,帮他擦擦渗出来的血,用浸湿的手帕湿润嘴唇,又哭一阵,就这样捱到天亮。
刚冒出天光的时候,凝香听见有人“哐”的一声径直推开门,朝外一看是那日随众人一起过来的白衣公子,也不待人通报,风风火火大踏步闯进来。
凝香顾不及思索此人是如何进来的,赶紧起身施礼道:“您是来看望公子的,对吗?”
冷月影满脸疲态,毫不顾礼节,只说了一句:“要滚水,越快越好。”
凝香见状心底明白,急忙亲去吩咐准备。立时就有小童将炉火搬进里屋,凝香指挥着将炉子放在桌子后面沈冲天看不到的地方,把一吊热水放在炉上,只待水开即可。
冷月影凝视着沈冲天,头也不回,只朝后挥挥手:“都下去。”
等待水开时,冷月影坐在床边帮沈冲天压压被角,看着他的脸,轻声叹道:“你个‘惹祸精’,三天两头生事,没有片刻安宁老实。偏偏我是秘神,职责所在,你让我拿你怎么办。中秋宴上数千仙家,老的少的都有,我怎么偏与你相交!遇见你,真是应了我命中劫数,害苦我,你这个‘小灾星’!”
冷月影兀自感叹,忽然发现沈冲天下巴抽动一下,紧接着喉咙上下一动,赶紧推了沈冲天肩膀一下,言道:“别装睡,看出来了。”
沈冲天费力睁开眼睛,含混不清道:“你才是我的灾星,怎么阴魂不散啊!”
冷月影歪头看着沈冲天的眼睛,笑道:“我魂散了,还有谁救你命啊。”
冷月影见沈冲天神志倒清楚,先取出一颗丹药放在茶碗里,冲入少量热水,慢慢搅动让药化开,轻托沈冲天的脖子送到唇边:“这药能助你留存元气,先保你的命。”
沈冲天望着碗中升腾的热气,眼神躲闪:“烫。”
冷月影白了他一眼:“事真多!”边说边端回药汤,轻吹一吹,用唇试一试,再轻吹一吹,反复数次,才送到沈冲天嘴边:“好了。”
喝下药,沈冲天呼吸渐渐有了力度,也渐趋平稳,眼睛也有些神采。冷月影知道他恢复过来一些,这才放心。
沈冲天抬起眼,看着冷月影忙碌的背影,缓缓言道:“多谢。”
冷月影赌气道:“快打住吧。又是让我去死的口吻!”
沈冲天仍旧抬着眼睛,诚恳道:“真的,多谢!”
冷月影转身忽然对上沈冲天的眼睛,顿时手足无措:“你还是凶点吧,这样说话,我不习惯,倒听得心里发慌。”
两人一时都无话。
冷月影还用这只茶碗,又取出一包药末,同样冲入开水,慢慢搅匀,放在一边晾着,这才取出三只状如孔雀尾翎,却更大,羽丝更长更细密,洁白如雪,泛着银光的羽毛。他一手举着茶碗,一手擎着羽毛,走到床边,得意地炫耀道:“我们北海的药有奇效,冰凤翎毛止痛止血、敛伤收口,举世无双。二者搭配,更是事半功倍,就是这药剧痛无比,冰凤羽毛也抵不了多大用。之前听祖父偶然说起过,我才找来的。反正我也没用过,不知道什么情形,一会儿要是疼得受不住,你就说话啊。”
沈冲天听出话里的端倪,疑惑道:“找来?怕不是你偷出来的吧。”
冷月影手上不停地忙碌,头也不抬道:“要你管,能治好你就行。”
一切准备就绪,冷月影以羽毛沾药水自上而下,先轻轻擦拭沈冲天额头上的伤口。边上药,冷月影边观察着沈冲天,就看他不动也不喊,面无表情,眼都直了,吓了一跳,忙停下手中动作,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沈冲天半天吃力挤出一个字:“疼!”
冷月影长出一口气:“让你吓死了。实在疼得厉害,你就喊出来,千万别憋坏了。”
沈冲天紧咬着嘴唇,使劲闭着眼,呼吸急促,还是不喊不说话。
冷月影不得已停下,寻思道:“这样不行。我有个主意,都说十指连心,我先给你的双手上药,若是最疼的地方,你都能忍住,后面就不成问题,若是忍不下去,其他地方也不用费劲,咱们再寻他法。你看这样可好?”
他见沈冲天点点头,便拖过一把椅子放在床边用来放置装药的茶碗,自己坐在床沿,左手轻轻托起沈冲天的左手,右手接着用羽毛沾药擦拭伤口。他感觉沈冲天的手在自己手心里疼得一直抽搐,再看沈冲天还是一动也不动,脸色灰白,满头是汗,嘴唇都咬破了,紧闭眼睛,右手在里面,不顾伤势,使劲握拳,紧紧攥住身上的被子。
冷月影赶紧停下来,左右看没找到手帕,忙用衣袖给沈冲天擦着汗,心疼道:“我们不用这东西了!”
沈冲天趁着冷月影停手的功夫,稍微缓和些,长出几口气,宽慰道:“我无事。你都说了‘十指连心’,过了双手这道关,后面就会舒服点,你继续吧。”他看冷月影犹豫不决,便挣扎着要起身,“你要实在不忍,我自己来吧。”
冷月影假装生气,喝道:“快躺好,没事净给我添乱。”
他见沈冲天服下丹药有段时间,体内积攒些气力,竟然可以活动,遂琢磨着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也怕他一声不哼,憋住火气在里面更加不好。因此冷月影有一搭无一搭地信口道:“你枕头边的黑花匣子,我初遇你时就看见过,你竟还留着呢。这是你的嫁妆不成?里面有什么好宝贝,改日打开,也让我看看,我当初送你的符是不是也藏在里面?”
沈冲天抢白一句:“你才用嫁妆呢。”
冷月影见奏效,忙又问:“我看你的萧还挂在床头,经常吹吗?”
沈冲天看冷月影一直跟他和声细语,不好意思总抢白他,无奈忍着剧痛,叹一口气:“少年时打发无聊的东西,早就不吹了,不过留在身边,全作一个念想。”
这一回轮到冷月影抢白道:“瞎说。中秋宴上,我在大殿外面就听见你的萧声了,还是那么好听,别人再吹不出这个味道。”
沈冲天幽幽道:“都是盼儿的鬼心思,无怨大哥也跟着凑热闹。我这屋里三四个人为他一句话,翻找了整整一天,要不还在箱底压着呢。说起来,那三日是真开心。可惜中秋也过去了,月亮还能再圆,我与无怨大哥,与毒哥哥,怕是难再回去了。”
冷月影低着头,边上药,边岔开话题,小心问道:“若是我的鬼心思呢,你吹不吹?”
沈冲天费力地翘起嘴角,只笑笑没说话。
一时,双手双臂上完药,两人都是满身满脸的汗,长吁一口气。沈冲天劝道:“凡事都是听着吓人,一旦做起来,希望其实并不远。我已无事,你累了半天,放心回去休息,换我身边人过来吧。”
冷月影立即硬声驳回:“笑话,我仙家之品岂是凡人能碰的!”说完自知这话不好听,见沈冲天瞪着自己,复又道:“行啦!别老是一副恨不得我快滚的表情。这样,等我上完药,抬脚就走,换你的宝贝进来如何?”
沈冲天眼神缓和许多,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害你一夜操劳,我于心不忍”。
冷月影边调着药,边笑道:“大男人家,别整日婆婆妈妈的!”说完走回床边,见沈冲天乍着两只涂满药的手,十分不方便,轻轻帮着拂去他脸上粘的乱发,温和道:“我现在才明白,沁风的事对你打击颇深,令你十分忌讳外面的风言风语。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你几番受伤,生病,我空与你相交,却不敢来看望照顾。这几次,更是公事公办,在你这里,我一刻都不敢耽搁,一眼都不敢多看。生怕传出话去,毁了你,也毁了我。昨日你拜入玉壶真人门下,做了他的徒孙,周围那些人,多少会有一些忌讳,都在悄悄观察你的动静。不然,为何他们明知你受重伤,却无一个来探视?按照仙家行事惯例,最早也要到明日天亮以后才会派人过来,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沈冲天不再坚持,冷月影慢慢掀开被子,顿时提气倒吸。
比起露出的额头和上肢,沈冲天身上更为吓人,伤口或深或浅,深的只怕已经洞穿身体,浅的也深入肚腹,有些血渍已经凝固,乌黑鲜红一片,心口赫然趴着一个硕大的乌黑疤痕,沿血脉向四方丫丫叉叉地伸出许多黑线,犹一只大蜘蛛趴在身上,眼下也被荆棘刺得不成样子。待他扶住沈冲天的肩膀将他轻轻扶坐起来,露出后背,只见从脖子到胯骨全是伤,连成乌黑一大片,深可见骨,有的地方还在不住地渗血。
冷月影强忍住情感,硬咽一口气,左侧肩臂从前面整个揽住沈冲天的两肩,让沈冲天靠在自己左肩上,他歪着头看着沈冲天后背,腾出的右手为他上药,还不忘轻声责备:“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不知道照顾自己,你看看你,身上哪还有一丝的肉,尽是骨头。你做事总是这么拼命,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命和身体,让担心你的人情何以堪啊!”他还想往下说,就觉得沈冲天的身体因为疼痛不住地发抖,又不忍继续说下去。
给沈冲天后背上完药,冷月影才觉得肩膀被压得又酸又疼,只略松动一下,却听沈冲天轻轻道:“别动。”
冷月影惊讶道:“可是你这个姿势?”
沈冲天道:“躺了一晚上,浑身酸疼,现在这样挺舒服。”
冷月影还是不放心他:“你……”
沈冲天一动不动:“别说话。”
冷月影略侧头看见沈冲天下巴搭在自己肩上,歪头闭上眼睛,神情终于放松,心内一阵欣慰,还是自顾自言道:“这样不行,你会着凉的。”他用眼睛四下寻找,瞟到搭在架子上沈冲天的大氅,口中念诀,手一指大氅,衣服飞到他手中,他扶正沈冲天的肩膀,为他披上大氅,又把他的头轻轻摆正在自己肩上,抬眼望着窗外豁亮的天,静静坐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