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宝慢慢念出落款:“兄少枢三月廿一日于晴明殿中绝笔。”他转头望向义父,伤心又担忧地轻声唤道:“义父,义父?”
沈冲天整个人已经呆住,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声音,甚至也没有什么气息。过了好半天,他才沙哑着嗓子,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从今天起,义父,没有家了呀!”
惜宝急忙起身:“义父!节哀!”
沈冲天一伸手:“把印给我!出去吧。我不唤,谁也别进来!”
众人不安地退出去,只留下沈冲天独坐屋内,手里捧着那方印,轻轻摩挲。那是他的第一方印,由一块通体红透的鸡血石雕成,印纽为狼头造型,下面以紫色丝绦结系,丝绦下穿着五颗大明珠,珠子下坠紫色夹金线流苏。印上没有封号,只有天狼和中原双方文字镌刻的“御赐十九子沈冲天宝印”三列字。虽简单,却是沈冲天在几十年间最喜爱的一方印,一直带在身边,随着他南北东西的奔走,是他与天狼最后的一丝羁绊。
哥哥终是懂他的,也终是放不下天狼的。他任职期间的所有印绶,都留在天狼。龙少枢只送还给他这样一个空空的念想。沈冲天抱着这念想,挤着床柱坐着,昏昏沉沉,不知是睡是醒,只是迷蒙间在天狼和中原之间游走,往事历历入心。
不知过了多久,沈冲天觉得有人一下又一下地推他,终于清醒过来,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喂”,是冷月影。
他不禁蹙眉:“怎么又是你?”
冷月影不满:“什么话!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你放心,不坏你名声。现在是晚上,都睡了,没人看见。外屋有个守着你的妇人,一百年都醒不过来!”
沈冲天登时恼怒:“你敢伤她!”
冷月影有些恼怒:“只是昏睡,死不了人!那是你的宝贝吧。我在你心中怎么总是这般人品!也不想想,是谁冒死带你上天庭。你被打成那个样子,又是谁送你回来的。我要做些坏事,需要等到现在?连个谢谢都不说就算了,还凶我!你从前那些乖巧的礼数哪里去了?”
沈冲天自知理亏,生硬道:“多谢!”
冷月影无奈:“听起来像‘去死’!我刚从地府过来,有两个消息跟你有关,先听哪个?”
沈冲天一琢磨,地府?他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了,坦然地问:“是我大限到了,你来接我走?”
冷月影撇撇嘴:“想得美!历遍三界,能动用我来接的,一双手就能数清。你还排不上号呢!”
沈冲天没法:“我心里又乱又迷糊,实在想不出来,你直说吧。”
冷月影大模大样坐在床沿,数着手指:“第一个消息是关于青霭的。你记住,她投胎到云州府西南陈家村陈姓农户家,现在叫七囡,上了地府的簿子,说明她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修为肯定没有了,记忆嘛,不好说。我是公事公办,趁机打听出这丝消息,怎么做看你的了。”
“嗯。”
冷月影接着扳手指:“第二个消息是关于一个叫龙少枢的。他是天狼国国主,北鹰神的外孙,有一半仙家血脉,身上却没有修为!你应该认识吧?”
沈冲天脱口:“哥哥!”
冷月影亦脱口答应:“哎!”
沈冲天咬牙:“少占我便宜,没唤你!那是我哥哥!”
冷月影一拍大腿:“谁占谁便宜啊?被你唤一声‘哥哥’,我低矮多少辈!不过人是对上号了。因为他的仙家血脉,他的案子落在我手上,天帝命我和府君一起审理。你放心,他没吃苦,因为所有杀生债,都被你一个人背了。你滚过三十六道天罡刑,倒给他留下一个干净清白的底细。到最后,功过相抵,也投胎做人去了。不过不再是帝王,跟皇家也没半点关系。”他挪挪身子,笑嘻嘻地凑到沈冲天脸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就告诉你!”
沈冲天一动不动,冷冰冰道:“去死!”
冷月影自讨没趣:“果然语气一样!”
沈冲天低语道:“知道有什么用!再见面,他还记得我吗?那个人,还算是我的哥哥吗?如果不是,再见无益,徒增烦恼啊!”
冷月影关切地看着他:“你俩看起来很亲,你脱口而出‘哥哥’,而他口边常常唤‘弟弟’。一开始我们都很诧异,不知道他在唤谁,后来我知道了。因为当得知你滚过三十六道天罡刑,挡下所有杀生债的时候,他哭了,问什么都不说,就一直在哭。退堂的时候,他逐一拉住我们几人,不住地问‘你们谁认识我弟弟’。我故意走在最后,悄悄告诉他,‘沈冲天,我认识,他已经没事,安然无恙,可他不是这里面的人,你别再提他了’。他拉着我的手,说‘麻烦大人,我弟弟这个人,朋友不多,你若与他交好,替我多劝劝他。他性子执拗,不知回转,又不会照顾自己,遇事会吃亏的’。然后他就被鬼差带走了,应该择时投胎去了吧。嗳,你没事吧,是在哭吗?”
沈冲天面庞扭曲,喉中哽咽:“不知从何时起,想哭却没有眼泪了,那种憋闷不得出,真是难受百倍!”
冷月影怜惜地劝慰:“这是深夜,满府只有咱俩清醒着,有什么心里话,说出来吧。我知你是一家的家主,平时常端着表情,隐藏自己的心绪,趁这机会,一并发泄出来,心里也舒服点。”
沈冲天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家在哪里?在北海你冷氏的家宅中,在天帝赐你的秘神府中,未必!从前我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因为我有家啊!按说我是在这里出生的,我的父母在这里。但是我的心中,自始至终都认定,我的家在天狼。我对于世间的第一个印象,吃下的**,脱口而出的话,我所熟悉的一切人、景,都是天狼。当初我的姐姐说得对,我就是天狼人。是我太过执拗,总是执着于自己的中原人身世。五十七年啊,因为我的执拗拧巴,错过多少时光!天狼,没有了姨母和姨爹,还有姐姐和哥哥。我的姐姐,从小对我最好的亲姐姐,被我和哥哥气死了!哥哥,如今也没有了!天狼,是后辈子侄,侄孙的天狼,是龙氏的天狼,那里再没有我的亲人,再不是我的家!你能明白吗,我没有家了,再回不去了!”
“每次我从外面回来,必要先回到皇宫中,不是因为礼节,是因为那里有我的家和家人,有我的哥哥。从小到大,每次和哥哥拌嘴吵架,赌气离开,我也没有在乎过。无一例外,我会厚着脸皮,大摇大摆地回到皇宫。我知道,皇宫中有一个人,始终担心我、等着我、盼着我回去。哪怕回去了,他骂我,训斥我,嫌弃我,都无妨,因为他,永远是先哄我,再下一句,永远是关心我。几十年来,我早就习惯于甚至是麻木于这种方式,忽视了哥哥对我有多重要!突然一天,哥哥不在了,皇宫里再没人等我,没人骂我,没人包容我,没人关心我,我这一声‘哥哥’,又该向何处唤!他又在何处回应!我的赌气离开,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当时,哥哥说一句软话,认一句错,我定不会舍得走!我会留下,陪着他,送他最后一程!是生是死,是荣是辱,我认了!可他没有,甚至没有派人追我!哥哥,你为什么不追我,我走得很慢的,我也不会对御林军动手!直到今生最后一刻,他心中想的还是天狼!他担心天狼的安危,担心后代龙氏皇位的安稳!担心我和宝儿成为下一个大世家,大柱国,成为我们曾经并肩协力除掉的那些人!哥哥,你真不亏是帝王!”
“如今你到了地府,都要投胎了,还想着弟弟,足够了!这一生,有哥哥,足够了!哥哥,我想你了!今生,你在皇宫中等了我一生,等我各种理由的离开,之后归来。抱歉这一次让你失望了!这一世的我太纠结,如果可以,将来换我去等,让我也感同身受!真得可以吗?”
冷月影被沈冲天的一些话触动,半天沉默。等到周围安静下来好久,他轻声劝解:“不管你愿不愿听,伤心归伤心,别随便预言将来,可知‘一语成谶’。还有,千万不要试图去等一个人,那种辛苦,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沈冲天听着冷月影似乎话里有话,只是他的心思还飘在远方,一时没反应过来。
冷月影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逝者往矣。今后,如果我做你的哥哥,替你的哥哥关心你,照顾你。可以吗?”
沈冲天果断回绝:“不需要,多谢!”
最后一句谢,在冷月影听来还是像“去死”,他只得起身,却不忍就走。
他担忧地望着沈冲天,搜肠刮肚地寻找些好话安慰他。忽一时,冷月影想起一事,兴冲冲道:“哎,告诉你个好玩的事。今年中秋又到鹰神大摆筵席的时候。你也一起去!你又看不见,整日在屋里闷着,更加不利调养身心!大家凑在一处,吃酒热闹三日,也解解你的烦忧。”
沈冲天心思略回转,转念一想,叹息道:“中秋宴十年一次,四鹰神轮转,四十年一轮回。四十年前是南鹰神请客,四十年后又轮转过来,我却连外婆和母亲在何处都不知道。再说赴宴不能不见主人,见面又说什么,怎么开口!不如不去。我领你好意,你自己去吧。”
冷月影忙解释:“不是小南鹰神!自从我与你相遇的那次中秋宴之后,几年之内,一连失了两个鹰神,一个秘神。天帝大怒,命鹰神自查严究,导致中秋宴停办一次。这一回,主持中秋宴的东道主是小东鹰神无怨,代替他母亲宴请诸仙。就在京城,无毒所住宅子的后面。”
沈冲天听说是无怨,心中忽然升起许多念头,刚被冷月影拉回的思绪,又被冷月影一句话推向另一个方向。
冷月影看这个人不说不动,眉间略舒展,八成是被自己说动,不禁松一口气,暗自欣喜。他双手扶着床沿,往前凑着想要说话。
忽然,沈冲天毕恭毕敬地就着床深深施礼:“多谢牵挂,深夜特来告知宽慰。恕我身体不方便,不送了。”
冷月影无奈:“上次是召之即来,这次是挥之即去!也罢,我去解开你那宝贝的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