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冲天直睡到天大亮,才心满意足地起床。就在他以为此事终于过去的时候,外面忽然来报:“刑部张大人到,说有要事,急见王爷。”沈冲天一时也没琢磨明白刑部的人此时登门的意图,他前思后想,整件事情没有任何纰漏,只得稳定心绪接待。
张大人也少寒暄,直截了当言道:“本来此案已经了结,王爷所有罪名都已洗刷清楚。王爷受累在刑部委屈几日,正该好好休养,下官不应再登门打搅。只是忽然有些东西涉及到王爷,三位主审大人商议一番,决定由下官跑这一趟,与王爷解释交代清楚,还望王爷不要怪下官唐突冒失之罪。”
沈冲天听着张大人语气不像之前那般严肃,应当不是坏事,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言道:“自然,小王职责所在,有什么话,大人尽可直说,小王自当通力配合。”
张大人细细解释:“王爷昨日也听到宣判,文超妹妹所嫁姜家一支连坐,依律抄没家产,全部斩刑。从昨晚到今日,下官奉命对姜家进行查抄时,找到其密藏的一沓文书,包括王爷早先在武林置办的府邸、田庄所有地契房契,还有田庄历年上缴赋税、私下交易账簿。另外还有京城一家叫瑞绮阁的绸缎庄,一家总号、三家分号,均不在姜家名下,倒在王爷名下。如今绸缎庄历年交易账簿也在他家。这事有些蹊跷,前几日王爷和文超的证词上都未提及此事。王爷也知道的,文超只剩一口气,再问不出什么,因此三位大人特遣下官来询问究竟。”
沈冲天心中快速翻转,思索着回答:“府邸、田庄、绸缎庄的确都是我当年所置产业,这不假。瑞绮阁当年只有一家总号、两家分号,怎么十几年过去,还多一家分号呢?再说当年情境之下,我孤身回归天狼,这些难道不算赃物,应该被两地府衙查封,土地宅院上缴吗?”
张大人据实回答:“正是此事古怪。从地契房契交易文书来看,应是姜家高价从当时的官府手中买下,这些年一直维护着,还替王爷多开一家分号,王爷倒是赚了。”
沈冲天尴尬讪笑回应。
张大人继续讲述:“只是三位主审大人觉得,若是顺着这条线索向下查,又是另一桩大案。王爷请细想,当年皇子奸细案在两国局势紧张之下应势而出,备受关注。就是这样的威势下,居然还有官员冒大不韪,私下交易买卖天狼皇子的宅地商铺,这算什么!况且有一便有二,一旦展开铺查,此事就没尽头了,后面会牵扯出什么样的人物,谁能说得清,轻则震动朝野啊!”
沈冲天掂量轻重,不动声色回答:“既涉及到小王,小王听从大人吩咐。”
张大人道:“不敢。诸位主审大人的意思,关乎两国,兹事体大,王爷的东西,一概土地、府邸、商铺,物归原主,两国间只当此事未发生过。”
沈冲天心想,刑部这份顺水人情,得来全不费功夫,遂笑回道:“多谢体恤。”
待送走张大人,沈冲天细细琢磨,才发觉自己一门心思全在与文超的恩怨上,竟从未顾及到这位妹妹,如今因为他俩的仇怨,将文昭牵扯其中,无辜送命。他这才警醒,若是文昭进了刑部大牢,此生再难见!他焦急吩咐道:“快,备车马,即刻去姜家。绛纹,带上惜宝跟着我。再唤管家,同之前送主审一样的礼,另乘一车,直接送到刑部张大人宅子里!”
绛纹不明所以,只得答应:“是!”
请命完毕,张大人回到姜家,开始分批处置姜家人,就听外面一声高唤:“张大人!”遂扭头一看,沈冲天衣服都没换,被女官搀着,因为走得过急,已有些不稳,跌跌撞撞进来,府丁领着一个小男孩紧随其后。
张大人疑惑不解:“王爷?!您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沈冲天满脸诚恳:“小王还有一事,想见姜家夫人,文超的妹妹文昭。”
张大人眨巴眨巴眼睛,半疑惑半为难:“王爷,此事不合规仪啊!再说您老刚脱开嫌疑,宜先回避。”
沈冲天执意道:“她的侄子文惜宝,我也带来了,让他姑侄再见最后一面。再说文昭是我义妹,我来送她最后一程。我要她去枷,单独见。”
张大人更加为难:“不是,王爷!”
沈冲天宽慰道:“放心,此处只有你我,再无旁人知晓。再说,就是三位主审大人,此时惟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深究。我知大人秉公办案不敢懈怠,深感大人连日操劳照顾,已将谢仪送到府上,大人莫要推脱!”
张大人知道再难推脱,只得顺数推舟:“哎……王爷,下不为例!来人,本官还有几句话要单独提审文氏夫人,去枷,带至中堂候着。”
文昭有些疑惑,不知这些官府的人要做什么,站在中堂里,警觉地四下观望,忽然升起一个久违的声音:“昭妹妹!”
文昭顺着声音,终于看见熟悉的身影,心中说不出的欣慰、失落还是怨恨:“冲哥哥!你来了!”
沈冲天心中凄然:“是啊!十四年,我终于来了。”
文昭一针见血:“你告诉我,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你的谋划,对不对?”
沈冲天不想隐瞒,却开不了口:“昭妹妹……我,嗯。”
文昭苦笑:“为什么?当年我哥哥为什么要出首你,你又为什么那样恨文家,回来算计报复还不够,一定要灭族?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曾经那样要好。”
沈冲天的伶牙俐齿此时完全无用:“昭妹妹……”
文昭悲切道:“我知道当年我哥哥对不起你,那如今你可满意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还是这就是我哥哥要的结果?沈家没有了,换来一个天狼王爷,可我不要什么王爷,我还要我的冲哥哥。文家彻底完了,我的哥哥、嫂子、丈夫、我自身!我们就要到那边团聚去。只怕我哥哥已经先行一步吧!沈冲天,冲哥哥,可还记得你当初答应我的话?”
沈冲天郑重点头:“沈冲天三不忘,过目不忘、过耳不忘、昭妹妹说的话不忘。”
文昭苦笑一声,坚决道:“好,我要你立地发誓!第一,所有恩怨止于今日今时今刻,所有恩怨止于你我这一辈,不要牵连后辈,牵连他人。第二,尽你全力,定要保我的子女和文惜宝一生性命无虞,将我的子女送到姜家宗族中寻稳妥之人抚养长大。将文惜宝认作你的义子,从今后跟在你身边,你要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疼惜他、照顾他、教导他。永远不让他知晓上辈恩怨,只知晓上辈情义。第三,今后文沈不分家,亲如一族,世代联姻。你做不做得到!”
沈冲天毫不犹豫,面对文昭单膝跪地,毅然决然说道:“我沈冲天在此立誓,文沈两家所有恩怨止于此日此时此刻,止于我辈,再不波及后代,再不波及他人。文昭的子女及文惜宝,我会拼我性命保全,不使遭受一点伤害。文昭子女,我会送至姜氏宗族,寻稳妥可靠之人抚养长大。文惜宝今后为我义子,我待他如同亲生,全心全力抚养教授,将来同我子女一道承我家业。使他知晓父辈惜友如金之情义,不使知晓恩怨。今后沈文不分家,两姓亲如一族,世代联姻。如有违誓,沈冲天身躯碾落尘埃,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说完,沈冲天又道:“昭妹妹,今天我把惜宝也带来了,让他再见你一面吧。”
文昭急切道:“宝儿来了,他在哪里?”
沈冲天起身唤绛纹领着惜宝进来。
惜宝多日来终于见到自己的亲人,立时挣脱绛纹的手,跑跳着扑到文昭身上,兴奋地奶声奶气地唤着:“姑母!”
文昭蹲在地上,将惜宝紧紧揽在怀中,再绷不住眼泪,霎时滚落。
惜宝不解何故,只是懂事的用小手拭去姑母眼泪,问道:“姑母,我在阿叔家住了好久,父亲母亲何时接我回家?”
文昭哭得难以自持,半日方缓,慢慢哄道:“你父亲母亲要到很远的地方,那里不准小孩子去。这是你义父,快,给他磕头,今后别再叫‘阿叔’了。将来你在他身边,由他照顾你。你要听义父的话,孝敬义父。记住没有?”
惜宝听话地朝着沈冲天磕头,喊道:“义父在上,受孩儿一拜!”说完又扭头问文昭:“姑母,我为何要住在义父家,你也不要我吗?”
文昭含泪道:“姑母和姑父也要出门,今后这里就不是姑母家了。”她用食指点点惜宝的小胸膛:“宝儿,姑母下面要说几句话,你务必牢牢记在这里,永不许忘!第一,长大后,复兴文家,一定要走正路,千万别偏了。第二,文沈不分家,不管你将来走多远,也要回到义父身边,文沈两家世代联姻,相依相持。”
年幼的惜宝对这两句话懵懵懂懂地点头:“嗯。姑母,我记住了,第一,复兴文家,一定走正路。第二,跟着义父,文沈世代不分家!”
随着惜宝话音落,文昭的眼泪也是颗颗滚落:“对!不愧是我的好宝儿!这样,姑母就放心了,你父亲也会安心的!”
惜宝牵着文昭的手摇晃着,开心言道:“姑母放心,义父家中也有一个姑姑,还有一个大姐姐,和我名字排在一起,叫惜墨,她们对我很好。就是天狼话太难学!墨姐姐答应我,学会一句就有一块糖吃,我才吃到第三块糖!”
文昭被惜宝的天真无邪打动,悲中带笑,终于将心情收拾起一些,叹息道:“我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能快点醒来。其实,当年的年轻无忌才是一场梦。冲哥哥,我们再没机会领略这世间,就由你代劳吧。只是你千万记住,及时收手,莫让心中的恶驱逐了最后一丝良善,别等身边什么都不剩的时候,追悔莫及!”沈冲天此时惟有点头。
文昭又嘱咐道:“冲哥哥,有件事,你替我做。在我房间柜子里有个青色的包袱,里面是你当日送我那身红色的衣服,还有那对金钗,我一直珍藏着,作为嫁妆带过来。你拿走吧,别让外面的官兵糟蹋了。我知道,今日我诸般为难你,从官兵手中留人、留东西。可是你翻手云覆手雨,能短短几日倾覆文家,毁掉哥哥几十年辛苦,还能从虎口中留下惜宝,今日又闯进来单独见我,我知你有这个本事,答应我,别怪我!”
沈冲天点头:“昭妹妹吩咐,沈冲天在所不辞!”
文昭淡然道:“我想说,你保下我的命,可我不愿苟活!现在无法面对你,将来到那边也没脸见哥哥!给我一个痛快的,我不想受刑受辱,不想被他们嘲笑欺负。”
沈冲天不忍:“现在?”
文昭道:“现在我若自尽,你出去对那些官兵如何解释?他们又怎会再给你机会留下我的东西和孩子?你留给我,我见机行事。”
沈冲天点点头,一手轻擦向耳环,另一手小心接住掉落的东西,似捧着易碎的心一般递到前面。文昭仔细看看冲哥哥的掌心,莞尔一笑。
绛纹领着惜宝、带着下人在外面焦急不安地等着。直待半日后,沈冲天才抱着一个包袱,被一个兵士搀着,慢慢走出来。绛纹赶忙上前,沈冲天挥挥手,低声道:“上车,咱们走。”
在车上,沈冲天嘱咐绛纹:“回去,照着馨儿牌位的样子,做两个,一并供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