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被一路送进牢房,四下倾听一番,又嗅嗅空中气味,自言自语:“这刑部大牢到底关押的人不一样,确实比京兆尹衙门的牢房干净。”他摸索着找到稻草苫子,自己静坐调息养神。
过一时,伴随着杂乱渐近的脚步声,对面的牢房被打开,衙役一声喝:“进去吧!”就听“嗵”的一声,随之传来几声断续地痛苦闷哼。紧接着,对面也是关门落锁,衙役道:“齐全!义兄义弟有难同当啊!”
沈冲天知道,文超也进来了。他慢慢试探着走到牢笼边上,侧身倚着笼门和围栅坐着,脸朝墙,平静和缓地言道:“什么年纪了,非要硬挺着不招,白白受刑。先想办法褪下衣服,否则衣服沾了血,会同伤口黏在一起,明天他们提审你,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痛。”
文超这才注意到对面是沈冲天,强托起上半个身子,拼命蹭到前面,咬牙切齿道:“你少惺惺作态,要不是你,我焉得如此下场!”
沈冲天依旧坐着不动,心平气和道:“我劝你也平心静气些。一来,受伤不宜动火气,二来,我们只怕是最后一次叙旧谈心了,珍惜机会吧。我知你此时恨透我,我又何尝不是恨透你!‘惜友如金’,呵……就是个笑话!哪有朋友,只剩笑话!”
文超冷笑:“这就是你构陷我之后,为自己开脱的想法?”
沈冲天反击:“我构陷你?咱俩谁先陷害谁啊!我把你当亲哥哥,你却拿我作棋子!”
文超狡辩道:“哥哥?亏你说得出口!你何时真心拿我当过哥哥,何时真心待过我家!你与我妹妹耳鬓厮磨几年,转身就娶了方家小姐,什么情谊,什么世仇,都抵不过一车嫁妆!你有什么,除了你天狼小皇子的身份,你有什么!就是你这身份,即使我不拿你当棋子,早晚也是别人,我白跟着受牵连不成?”
沈冲天痛心道:“你害我也罢,为什么那样对待凝香,她一向善良,从未得罪过你!”
文超冷笑:“凝香?她只要乖乖揭发你,把证据交出来,就没事了。一个清徵楼出来的瘦马,也敢仗着你,肆意言谈戏弄我,违逆我,这就是不顺从的下场!她活该!你也活该!沈冲天,我能有今日,别以为我不知你背后手脚!”
沈冲天立即抓住主动情势,质问道:“你文家若无短处,无奸情,又何惧构陷手脚!”
文超立时驳斥:“文家没有奸情!”
“噢?果真没有吗?”沈冲天仍旧面无表情:“那我请问,当年方老爷是被文昭所害吧。恐怕不止方家,还有你所说那三姓。你所谓的与这四家的世仇,究竟是因为他们截了文家生意,还是因为他们出首你家出卖情报!你还嘴硬不承认?那我再问,为何文家老宅在京中位置那样好,却荒废数年,无人敢买?当日文昭曾有句话,她说文家是‘坏了事的’,坏了什么事?”
文超诡辩道:“我懒得与你这瞎子为这些无中生有的事对质!”
沈冲天一笑:“好。这是‘无中生有’,那我有第三问。九家堡究竟是老家人的祖地,还是你文家的土地。若是老家人的祖地,为何你是家主。文家世代贩卖丝绸,自然与江南诸州府来往密切,看中一块好地置业也说得通。但是既非祖地祖坟所在,文家出事,依律当被抄没,为何独独留下?文家当年在千里之外的武林偷偷留下这个田庄,你那样留恋京城,却住在千里之外的武林,可是那里藏着什么机密不成!”
文超见沈冲天句句直戳要害,无力反驳:“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冲天,就算我有机密,你是如何找到的?谁告诉你密室的位置?”
沈冲天据实相告:“我眼瞎,但心不瞎。当年在京城,我曾在文家荒宅里外转悠一遭,记住了房间布局。还有当年九家堡,我几乎日日去你家,你家中情形、房间布局、屋中陈设更是历历在心。我一点点回忆、比对,抽丝剥茧才找到。你这么个刻板的人,一纸一笔皆有固定位置,更别说是重要东西,机密地方,当然不会随意更换。要不然怎么能在那晚一下就找出来呢?”
文超听到此,竟有几分释怀:“你竟眼尖心细若此,亏是瞎了,瞎的好!为了复仇,你竟谋划了十四年?”
沈冲天显然早已习惯别人的嘲讽咒骂,淡然道:“十四年?你是低估我,还是高看自己?实言相告,从我回来,只有一个多月时间。如今来龙去脉你也清楚了,我劝你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过堂受刑呢!”
府邸中,众人心神不宁地盼着,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在第五天傍晚,终于传来喜讯,沈冲天无罪,当堂开释。众人这才长吁一口气,积压多日的心霾终消散。
惜墨、绛纹领着一众家中大小恭候在大门外,将沈冲天一路迎进府邸。
沈冲天独坐椅上,一言不发。惜墨一腔喜悦转为忧愁不安,不知该如何开解,只轻轻伏在父亲膝上。半日,沈冲天才吐出心中悠悠一气,慢慢抚着女儿发髻脸庞,宽慰道:“放心,爹爹没事,就是累了。事情都已结束,你先带人下去吧,别让满府的人都跟着紧张不宁。爹爹去看望凝香。”
凝香所服丹药原是当年沁风所炼,取材炮制都不同于凡间,效力自然也不一般,再添上绛纹这几日无微不至的照顾,时时与她诉说往事,十来日下来,心智果然清醒许多,不再易惊受怕,只是仍旧有些怔怔的,不明所以。
沈冲天拉凝香坐在身边,缓缓倾吐道:“凝香,你的公子回来了。我去这一遭,终于了清所有恩怨。年少时,我曾硬着一口气,不要天狼施舍的名分。结果还是借这一声‘齐王’,方得保全身边人。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刻停歇,只有在大牢这几日,才第一次驻足回望。亲人、旧友、颖园、沈府,终是回不去了!”
凝香只是低头喃喃道:“颖园,没了。”
沈冲天自顾自言道;“没了,全都没了。陛下降旨,着三法司使务必在五日内结清此案。也是,堂堂天狼迎亲使,还等着带公主回去和亲呢,却扣在大牢里,简直是千古第一笑话!一桩奸细案,两个被告,一个是友邦送来接亲的王爷,另一个是平民,这案子还能如何断?无非是用了五天等着文超认罪伏法。”言及此,沈冲天停下来,缓一缓心绪。
凝香仍旧低头,顺着沈冲天的话嘟囔自语:“文超。”
沈冲天终于又慢慢讲述道:“文超在堂上宁死不招,他想拼尽一条命,保住文家。怎么可能?那些人是做什么的,没有结果的囫囵案子能递到御前!于是,一道刑、一道刑……五天啊,刑部大堂都变酆都地府,诸般地狱酷刑全部加到文超身上,满堂都是血腥味。听说,文超都辨不出模样了。直撑到今日,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三位主审指使衙役生生拽着他的手画押,结案。主犯文超,剐刑,三日后行刑。其实他只剩一口气,能不能挺到三日后,难说,剐与不剐,没甚区别。不过,通敌叛国卖国的大罪,是坐实了。本当九族连坐,文家几十年前全族遭诛,眼下只有妻族,妹妹所嫁姜氏一支,全部抄没家产、三日后枭首示众。只剩咱家中这个,十岁以下,免罪。”
凝香听着,眼中一道灵光转瞬即逝,她语气愈加慌乱:“文超!”
沈冲天听出变化,惊喜地扭转身,一双盲眼朝着凝香,恨不得立时复明:“凝香,你是不是记起什么!”却再得不到回音,只得叹息自语:“这是我在牢房里百般思索,临时凑出的主意,也是实在不忍心。至于将来结果如何,看这孩子的心性吧。只有一点,你尽管放心,所有口声一边倒,都说我与文超乃是结义兄弟,狼狈为奸,通敌卖国。这孩子长大就是再疑心,也疑不到你我身上。原谅你的公子,实在想不出再好的办法!”
凝香忽然抬眼:“公子!”
沈冲天急忙答应:“哎!”旋即又自嘲,“这么老的公子?无妨,只要你能忆起,只要你喜欢,公子就公子!”
他拉起凝香的手,轻抚安慰道:“我沈冲天在此立誓,曾经犯过的错绝不会再犯。从今日起,再不会离开你,无论我走到哪里,做什么,都带你在我身边,永不分离。这样可好?我不知该如何弥补亏欠,从今后,但凡你想要的,我都会满足,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从。我只要你日日开心,行吗?”
沈冲天声渐哽咽,连日来诸般心绪涌上心头,眼中再噙不住泪:“凝香,你听着,有些话不用时时挂在嘴边,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你记住了,今后不要再怀疑。你是我沈冲天带回来的,名字是我起的,你是我的人,当初是,如今是,以后每一日每一年都是。不论你是糊涂还是清醒,都不要再去想这中间经历过什么。如果说这些经历无法磨灭,只会令我们倍加珍惜在一起的岁月,往昔岁月,往后岁月。今后我们的路还很长,我希望有你陪我一直走;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每一桩,每一件,我希望有你一直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