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周良信鸽一般穿梭于南府与周府之间,沈冲天也极少出去,只在家中安排,等诸事筹备差不多,沈冲天抽空去了九家堡。
文超显然已得风声,再见沈冲天,面上五分冷淡外加五分怒气,也不说话,直直瞪着沈冲天。
沈冲天见大哥这副表情,更印证自己的猜想,沉住气言道:“二哥为我牵线一门亲事,对方是京城瑞绮阁方家三姑娘。”
文超质问:“人海茫茫,为何偏是他家?”
沈冲天回答:“周氏老祖母作保,家世清白,人也不错,家中又有钱。”
文超道:“你亲来告诉,是你我的情谊,可惜大哥没帮上你的忙,又扰了你的兴致。你和二弟,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皆不知晓当年京城旧事,无怪乎此。今日你既亲来告诉,我亦实言相告,我文氏与瑞绮阁方家乃是世仇。”
沈冲天假装惊讶:“大哥何来此话?”
文超娓娓道来:“我们文氏并非武林本地人,而是祖籍京中,数代为商,与方家是同行,另外还有三家,同属于京中较大的绸缎行。到我祖辈、父辈的时候,文氏攀上官家,包揽大内、贵戚一应绸缎供应,日子风生水起,至今在京中仍有我家老宅,十分敞阔。可是盛景难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文家太过惹眼招摇,自然招来别家妒忌。最后,方家联合那三家,生意倾轧,打压文氏还不满足,总要斩草除根。到底被他们四家构陷罗织罪名,我文氏一族以莫须有之罪,尽遭屠戮。如今你见到的看门老者,是文家历经三四代的老家丁,当年文家出事时也有六十余岁。幸仰仗他老人家,在牢中与人做苦役,亲近、买通衙役,变卖自家田产,将我和昭儿倾力救出。可是文家已被查封,无处可去,老家人只好带我们回到他的祖地,就是九家堡,在这里抚养我们至成年。如今日子虽安定,世仇绝不敢忘。”
说完,文超又叹息道:“本是你的大喜事,奈何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道贺,原谅大哥说不出口。”
话音落于寂静,文超和沈冲天对坐无语,沈冲天陷入深思。文超寥寥数语,将数十年的跌宕起伏,文氏一族的人口生命,不着痛痒地讲出,仿佛描述一顿极平常的茶饭一般,却是只字未提方家的命案,也未提文昭一介姑娘家只身赴京所为何事,更加深沈冲天心中疑惑。
半晌,文超强挤微笑,开口道:“三弟,你有你的因缘,我有我的难处,虽是兄弟,亦难想谅相帮。如今我也好,方家也好,离了是非之地,少了名利纷扰,想来以后也会平静无事,各自安好吧。”
至此,多说无益,沈冲天只得回应:“本是无心,不想揭开大哥伤疤,大哥兄长风范,胸襟若此,做弟弟的,惟有听命。”
待秋高气爽之时,沈冲天在南府中风风光光将芳馨儿迎娶进门。颖园、南府两处所有人都换上吉服,南府处处又回到当初阖家团聚,上下欢庆之时,夏卿也重拾笑容,在里面另设一间雅室,接待众仙家。诸仙见当年被断言的小灾星出落的知礼懂事,且喜他修为不高,流连凡间,竟都同夏卿一个想法,想着此人寻到不错的出路,不去搅扰仙界,纷纷心底踏实。
南府敲锣打鼓、觥筹交错之时,凝香带着她的人在颖园中看家。她身边两个丫头虽是沈冲天指派过去的,然跟着凝香便一心向着凝香。今日看见自己主子独守空房,守着冷清的园子,一墙之隔,墙东面明灯晄如白昼,呼喊喧闹之声一浪一浪传过来,墙西面静得只剩秋虫鸣叫。两个人自然心中憋了一股气无处发泄,脸朝东说话没好气,敲敲打打,所有物件都跟着倒霉,重摔重放的。
凝香听见动静,唤她二人到身边,半是宽慰,半训诫:“公子成亲是早晚必经的事,这是你们能做主的,还是我能做主的?那边听不见又看不见,你们这是给谁摆脸色,有用吗?”
丫头们满脸委屈:“我们也是为您鸣不平!”
凝香正色道:“我的身份摆在这里,什么平不平的,以后千万不要说这话,也不要存这个念想,否则就是自己为难自己。”说完,又安慰丫头们,“那是主母,又是新婚,咱们去争这个高低,不是自讨苦吃?到时不但是你们,连带我都没好处。这才刚刚开始,咱们就算伏低些也不怕,总好过被拿住短处,失了颜面,丢了公子的信任,到时候这家中真就没有位置了。你们放宽心跟着我,我自知来日方长!”
丫头听见这话,才知凝香心中自有丘壑,年纪虽小,做事却沉稳,暗暗信服。
凝香自有一番打算,沈冲天占着天狼小皇子的虚名,才得结交一众富家子弟,甚至娶到芳馨儿,实际没有任何好处,成亲以后,还要仰仗方家财力支持几年。即使抛开这些,方馨儿刚进门,只要不是太丑,脾气太差,沈冲天心事必定都在她身上。若自己与方氏失和,倒霉的只能是自己,失了公子的宠爱,自己就失了唯一倚靠遮阴的大树。以沈冲天的性情,定然不会一直倚赖方氏,早晚平起平坐甚至远超方家,到时腰杆直硬,自己又小方氏好几岁,何愁没有宠爱地位。
三日后,诸事办妥安定下来,沈冲天带着芳馨儿回到颖园,凝香过来以礼相见。芳馨儿早知沈冲天身边有一得意之人,今日见到凝香,面上年纪较小,模样只在中等略偏上,妆容收敛,鹅黄衫丁香裙,娇嫩不俗又不欺压正主,一举一动大方得体,一字不多说,一步不多走,言谈有度,不卑不亢,暗自叹服此人不简单。凝香见芳馨儿纤瘦高挑,细长脸,五官浓艳,举止骄矜,一身榴红满绣衣衫,似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照得满堂华彩。两个贴身丫头,一曰素绣,一曰绛纹,亦是气度不凡。凝香又观察沈冲天新婚燕尔,眼中心中只有方氏,知自己揣测不错,于是收敛往日娇憨,沉着应对。
芳馨儿在家中最小,父亲去世后又独立撑起家业,虽无坏心,却难免养成个独尊急躁之性。自嫁过来,也曾仗着新婚,弹压过沈冲天和凝香几次,却都被不软不硬的弹回来。她这才知道沈冲天言语虽少,看似柔情,却绝不是个耳软心活的人,凝香更是绵里藏针。她又不愿落下“悍妻”、“妒妻”名声,便逐渐收敛性情,摆出正妻范儿,出入伴随在沈冲天身边,带着管家一起料理家中大小事务。
自芳馨儿到来,凝香交出家中事,连带所有钥匙,悠然卸甲归田。因她来得早,又细心,沈冲天的一应茶汤凉热,饮食口味,衣物增减都是她照料。无事便退回房中只做女红,剩下的事绝不多说一字,多插一手。就连沈冲天到她房中,也被她笑着又劝又推得出去,绝不给方氏一丝寻错的机会。日久沈冲天怜其独自在家,感其照顾身心,叹其成熟懂事,反倒对凝香多一层愧疚与喜爱,事事均照顾到凝香,丫头们这才知姑娘当日所言不虚。
一日,沈冲天坐好等着绛纹梳头,绛纹将头发披散下来,猛一抬头,看见镜中披头散发的沈冲天,头也不梳了,忙扭身唤道:“小姐,小姐,你快来看。”
剩下沈冲天呆坐不知何故,芳馨儿也不知什么事,忙过来,就见绛纹指着镜中人:“小姐,你看姑爷这样披着头发,半遮着眼睛,像不像咱们当年在京中所遇的天狼少年?”
芳馨儿疑惑看看镜中,又看看沈冲天的脸:“天狼人?没错,就是你!”
沈冲天故意问:“怎么就是我了?”
芳馨儿点头道:“我说初见你,像哪里见过一般。三年前在京城,你盘坐路边,就是这样披头散发,口中不知是说是唱,一身奇怪臊气,没错,就是你!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过目难忘!我就说你当时跟我装疯卖傻的,果不其然,快点招认,到底怎么回事!”
沈冲天终于憋不住笑:“还能怎么回事。我一路南下,过京城时,赶上严查天狼人,被困在京城一阵,衣食无着,无处留宿,只能混迹街头。,被你撞见一副狼狈模样。”
方馨儿疑惑问道:“当年说的那个天狼小皇子就是你?”
沈冲天避重就轻回答:“小皇子,小兄弟,走到哪里都是我最小,始终是做弟弟的,连个哥哥也混不上。周二哥只比我大两个月,也要唤他一声兄长。夫人,姐姐,可看够了,快给我把头发梳上吧。被人进来看见,一群人围着我逗猴子似的,像什么样子?”一句话逗得三人大笑。沈冲天趁机将话题顺过去,生怕她们再向下追问。方馨儿想沈冲天定是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问,只是想到当年父亲出事时,据传受牵连的天狼小皇子,应当就是此人,原来缘分早已注定,于感情之上更进一步。
冬至前,周良打点行装启程赴京。送别时,沈冲天依依不舍地原地站立半日,一直呆呆望向北方,最后整个人冻得几无知觉,不得已才拖着两条酸麻沉重的腿回返。文超的生意日渐壮大,见面更少,即使见面,也再不如往昔一样畅谈无羁。沈冲天婚后平白增加许多重任,又缺了至交,当初那颗广撒于西湖和武林城的心慢慢向回收。他极少再出去与那群狐朋狗友胡闹,日日只要无事就在家中陪伴妻妾。三人观景赏雪、把酒行令,填补了沈冲天心中的怅然和寂寞,给颖园平添许多深闺雅趣,充满人间烟火气息。
至晚,沈冲天欣慰地看着树影间透出各处房舍的星点灯火,颖园和方家两处的下人聚在一起,按部就班,往来穿梭,各处交谈之声不绝,夹杂着后面马厩中马儿响鼻声,犬舍中看家犬吠嚎声,让他回忆起当年初下中原,看到道旁村庄的景象,是令他这游子心驰神往的安定祥和的气息。今日的沈冲天,倒应了周良当初的一句话,此生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