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西湖之畔,武林城。
明山秀水烟拢岸,这是一个出故事的地方,也是一个出有故事的人的地方。
城中此时议论最多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青年公子,人皆唤做“沈大少”。他常着一身紫青衣衫,衣料细密如水,剪裁十分合体,紧紧包裹着清瘦挺拔的腰身。青丝如倒淌之瀑,全部梳拢在头顶,以一支素银笄挽住,不使一丝碎发凌乱垂下,完整露出发际之下青白面庞,似朗月临空,不染一丝血色。一副窄脸,高额尖下颏,中间瘦削两颊少肉,双眉俊秀挺直如峰,其下一对美目如细笔勾勒,黑白分明,眼角尖长平直,眼中道道凛光,鼻挺直窄而不扇,唇色极浅,唇形如勾,极薄而紧抿。若是再凑近些,还可瞧见他脖颈左侧一点小黑痣,似不经意间洒落白绢上的一滴墨,将高昂的玉颈衬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意趣。独独右耳上坠着一个乌金耳环,显得有些怪异招摇。更为怪异的,是他他话语间浓重的北音,在这江南烟雨中,十分格格不入。每当他骑着那匹随身不离的高大赤红马,招摇过市,身后总会扬起一阵尘嚣纷议。
但是,年轻人交朋友是极容易的一件事,只要你有钱,又好玩乐,便不缺朋友。若模样再生得讨喜,更如花开蜂蝶寻香自来一般,他的身边也聚集了一群纨绔子弟。这群狐朋狗友,把武林城和西湖周围着实祸害得不轻。日常出门,别人见他与一众子弟一起,身后跟着大批的下人,似狼群嗅腥而来,均是远远躲避,生怕惹祸上身。因他这般做事,人们明里皆呼他“沈大少”,暗地里则讥讽他的口音,唤一声“北疆狼崽子”,他听见只当听不见。
只有为数不多的好友知晓他的本名,沈冲天。而这里面,只有他的两位结义兄长,武林东九家堡的家主文超,宝诚钱庄的少主周良,知晓他的府宅,是武林城外、西湖南岸一所名为“南府”的大宅。问题在于,沈冲天家中无人姓南,却给宅子起名叫南府,难道仅仅因为宅子在西湖南岸吗?每每有人提出疑惑,沈冲天就笑笑,将话题岔开。
其实他的家,全称应该唤做“敕建南鹰神府”。宅子的主人,也就是他的外公,是天帝御封的四鹰神之一,南鹰神夏卿。
夏卿久居凡间,娶妻生子。若干年后,独生女夏云烟循着父亲的脚步,也在这座府邸里成亲,嫁与孤身一人的沈辉,十月怀胎,一朝顺利分娩,诞下一个男婴。南鹰神添了外孙,仙家血脉后继有人,一家人其乐融融,惟觉岁月安稳,再不复他求。
光阴速至,眼看孩子到了满月,南鹰神府大摆宴席。闻讯而来的众好友、同道、下属,长辈、同辈、晚辈,有乘风驾云的,有驭龙跨麟的,纷纷鱼贯而入,南府仙乐隐隐、香云缭绕,冠履袍服之声、门庭唱和之声、交谈道贺之声不绝于耳。
直至午时,诸客齐聚,纷纷要求夏卿、夫人天赐将孩子抱出,让大家饱饱眼福。夏卿笑着周旋众仙,天赐入内室抱出孩子。众人见孩子五官清秀倒在其次,尤其是一双清澈透亮的灼灼双眸,直摄心魄,惹得大家赞叹不已。内中只有一个跛足道人,见此情形捻须闭目不语,在一片话语中倒也未能显出他来。
之后宴席大开,夏卿天赐夫妇带着女婿沈辉开始周转,转至跛足道人桌前,道人站起身施礼道:“师弟,经年不见,你在凡间好自在啊!”
夏卿惊喜,赶紧笑着回礼道:“师兄久别无恙。”随即向天赐及沈辉介绍:“这是我二师兄,号非言。当日在师父跟前,数他的占卜之术最为精进,普天周知。今日可巧二师兄过来,烦劳二师兄为孩子细细占卜一番,以观其运数如何。”
跛足道人亦笑:“师弟言重。只因我天生残疾,比诸位师兄弟略坐得住罢了。师父诸多术法无法学习,无事便研习占卜,若有能效力之处,自当尽力而为。”
夏卿不待天赐说话,便道:“师兄请借一步说话。”那跛足道人也不客气,随着夏卿就往里走,天赐及沈辉在后面急忙跟上。
此时是七月间,天气憋闷潮热,因此夏云烟待开席后,便抱回孩子在廊下闲坐乘凉,不提防父亲带着一个陌生的跛足道人进入内庭,其后跟着母亲和丈夫。她正在诧异,听父亲说抱过孩子来,遂抱着孩子来到父亲面前。
夏卿接过孩子,揽抱在怀,非言道长则就着夏卿的手内细细端详,又问生辰八字,仔细掐算一番之后,急忙又将孩子头面及小手细细摸过,顿时大惊!他倒吸一口气,言道:“这孩子八字全阳,至刚至烈之命,可有错?”
夏卿点点头。
非言道长接着言道:“这孩子的面相骨相不好啊!他额高颏尖而露骨,脑后生反骨,鼻窄唇薄,将来五官清秀,模样不错,却不是福相。以他的骨相,配上他的生辰,定然是个性情顽劣暴躁,弑杀成性,天地难容之人。不但如此,看他小小年纪眼底如此通透,眼神灼灼似电如雳,往好处说此子天资极高、意志异常坚定、擅权谋。若匹配在良善之人身上,必是个定国安邦济世的大材,若配上他的性情,难保是个天降的灾星,三界的魔头啊!”
沈辉一听,急忙喝断:“你说谁是灾星?!”
夏卿则打断沈辉:“请师兄接着说下去。”
非言道长连连摇头:“不好说,不好说。此子命至刚硬,倒是个能成大事的,日后命运,‘因仇而兴,因情而寂’,显声扬名可期也。不过这名声也有好坏之分,这是其一。二则,这孩子是天生的孤星命,他与身边至亲只能二取其一。若要保全,除非远离亲人,音讯隔绝,否则会连累亲近人不得善终!”
这番话出口,让人如何承受得住。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卿闻此言,心思开始活动,如此清秀可爱的孩子,莫非真是不祥之物?
非言道长又道:“如今有个化解的办法,莫若将孩子交给我,我自有办法应付。”
夏卿问道:“师兄欲做何处?”
非言道长回答:“非是我心狠,只是此子不可久留三界间。不若由我等不相干之人,将他带出三界,远远的藏起来,不使接触世间,不过留条命罢了。今日我将话留于此处,不舍此子,十几年后大祸必至。”
夏卿手中掂量着孩子,心中掂量着非言的话,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时抛却实在于心不忍,若真留下个灾星,岂不会连累家人?
沈辉本就一腔怒气,更加不可遏:“照此说来,这孩子岂不是废掉,这样养大还不如一条狗!我的孩儿岂容别人置喙,肆意诽谤!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评判他,妄下断言!”说着,被一腔怒气顶着,就要去岳父手中抱回孩子。
夏云烟见父亲总不言语,就怕父亲认真听了此话,要将孩子私自处理掉,一心也只想抱回孩子,赶紧也去父亲怀中抢夺。无奈她刚生产完不久,身体尚虚,被夏卿下意识的一闪,扑了个空。天赐上前一把扶住女儿的空隙,沈辉就势去夏卿怀中一把抢下孩子,右手紧紧抱住。
夏卿心中正烦,见自己的家人竟然如此失态,暴躁之性顿起,一掌挥过去。他本是得到神仙,天生神力,又有修为傍身,这一掌非是一般人所能承受。沈辉自觉不对劲,一转身护住孩子,将自己左肩暴露在外,顿时感觉左肩至臂一阵火燎般疼痛,再往后竟无知觉。夏卿却来不及收势,残漏掌力一下按在孩子的前胸。初满月的婴儿受此一掌,连惊带震,登时几乎背过气去。
就在全家人乱作一团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解扣的人,北鹰神夜流星的女儿列依容。列依容本在前面宴席之上,不知何故跑到后院,正巧撞见。
此时孩子尚在沈辉怀中,沈辉一抬头见到列依容,知她与南鹰神府关系极近,遂高喊一声“过来!”边说,边奋力挣脱圈子,将孩子塞到列依容怀中,紧急催促喊道:“快带孩子离开是非地!”
谁知列依容带着几分醉,懵懵懂懂地会错意,真就抱着孩子自行离开南鹰神府,回家了。
夜流星见女儿赴宴而去,凭空抱着一个孩子而回,细细琢磨一番,问道:“你这去吃酒的,怎么把人家孩子抱来了?”
依容自己也有几分不解:“我也不知为何,里面就争执起来,南鹰神的女婿将孩子愣塞给我,让我赶快带走!母亲,你快来看,这孩子不大对劲,怕是受伤了。”边说边打开襁褓。
孩子本来在她怀中颠簸已经睡着,此时被这么一折腾,顿时哭出声来,只是哭声低微,气息弱。夜流星同女儿解开孩子的小衣服,顿见左胸及肩一大块青,中间已经黑紫,夜流星急忙翻过孩子发现青色已透身体直达脊背后心。
夜流星边看边摇头,一时才叹息道:“看手段和力道,应该是南鹰神所为。这孩子的伤,穿心透背,只怕会很痛苦。不过也痛苦不了太久,这么小受如此重的伤,他的寿数不会长。你自顾自带回孩子,终不是久远之计,你打算怎么办,何时还回去?”
列依容撒娇道:“南鹰神要打死孩子,为何给他还回去?我倒有一个想法,不若由我带孩子去天狼国,那里是我的天下,既远离这边的纷扰,我还可举全国之力,为孩子治病疗伤。这边由母亲费心探知南鹰神府心意,若他们有心,我再寻机送回孩子,若他们真那样狠心,我就只当多养育一个孩儿。将来等孩子成年,南鹰神府又思子心切,再让他回归故土,一切水到渠成。”
第二日天光刚起,列依容就带着孩子及下人离开家,奔赴天狼国。一路上,列依容亲自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对孩子自称“姨母”。又寻思半天,自语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我给你取个顺口的吧。母亲说你寿数不永,我不信,你才多大一点,岂可一语断一生!我一生不信命,也不信天,你也别信!对了,冲破天命,冲天,从今日起,你就叫沈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