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好像睡了许久。
具体说上睡了多久,道不明数不清。
脑中的景象时常交错紊乱,一个个如同沙包大的石头砸过来,半点不留喘息的空隙。
眼前弥漫的时而是漫天黄沙,时而是富饶淮河景。
刀光血影,一从从黑影袭来,高冠朝服,利兵铁甲。
朝堂之上乌压压布满了人,秉笔大监吊着一把嗓子,高宣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国公府私通外贼,豢养私兵,暗藏兵器于莽草山。强吞庶民膏脂,所处之地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更不尊使臣,以下犯上。
大晋律法千万余,镇国公府犯了半数,理当罪无可恕!
判株连九族,即刻行刑!”
圣旨落地,呯咚一声,仿佛是点钟响起。
提醒他们,死时已到。
窃窃私议在四面八方涌来,侵入耳里如同咒怨。
恍惚间抬脸望去,高堂之上的多少人都是面露喜色。
……原来他们的死,这样大快人心。
一室寂静下,身前的老人却蓦然挺直了背,仿若一座大山,将万物全都护于身下,免受伤害。
他似老骥伏枥,受了一身刑罚伤痕累累,依旧想着千里家国。
声音疲怠,却凭着世代傲骨依然鼎立:
“我陆家开国元勋,世代忠良,更得元帝亲赐免死金牌一枚!陆家祖上为国代代浴血,我儿鹤庭抗贼更是死无全尸受黥刑之辱!这般的陆家,如何会勾结外族?!陛下听信谗言,陷害忠臣,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大堂之下的丛丛喧哗,忽的止住了。
许是被震慑,突然之间寂静若无人之境。
坐上帝王一时无声,良久冷嗤:
“贼心不死。将证物呈上来。”
一排排小黄门鱼贯而入,手上托举的,是一件件莫须有的罪证。
跪在大殿上的陆家子孙们,沉默无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帝心坚若顽石,定要灭他们满门。
兵甲碰撞不休,是锦衣卫来捉拿他们午门行刑。
有人挣扎抵抗,喧闹不止。一直跪立不动的老镇国公,忽然起身,目光如炬,浑身气势威矣。
他直视高堂之上的帝王,一字一顿:
“免死金牌在手,谁敢妄动!”
澄黄色刻篆书“免”字的令牌一现,周遭之人动作一顿。
无人会置喙这令牌真假。世人皆知,镇国公府的免死令乃是开国元帝御口亲传。
帝王捏紧了拳,思虑中怒意横生:
“即便有此牌在手,也不能免去如此多人的罪。”
那老公爷只一顿,昂首向前三步,如若昭告:
“吾陆却群奉武元帝之命,金牌在手,赦镇国公府嫡孙陆明骄之罪于此,不得有异!”
四下哗然。
山羊须的,好像是二伯父,连连爬去抓住父亲的袍子,句句厉声责问他为何如此之偏心。
湖蓝发带的,似是陆明恒,一把转头死死盯住右侧,手上青筋暴起已近泣血:
“为何独独是你!”
发丝紊乱白了半数的,是祖母……她遥遥望一眼,眼中有泪,面上却笑着,张一张口:
灼灼要活下去。
……
面上总挂着白绢的母亲呢……
是了,官兵来前已经一根布条吊死在梁上。
若云……为了护着她被碎尸在宫门前。
还有,还有……
……
午门铜钟大敲,一群人押我在城门上,看着国公府上下四百余人斩首示众。
不知是如何走出去的。
行至那一出乌黑麻漆的暗沉小巷,那垂涎欲滴的几方声音让人停下行尸走肉的步子,顿住,浑身发寒。
“今日有百年世家老爷的心肝扔在乱尸岗呢,陈四儿你可去看了?”
“那是自然。镇国公那般人家一齐斩首,这般盛景怎能错过!”
“……哼。也是老天有眼。叫他们过了多少年好日子,如今到了头,懵眼了吧?哈哈哈哈哈!”
“莫耽误正事。快收拾家伙去乱葬岗蹲着,那老国公爷还有几个少爷小姐的心肝都得剖了,这货色,我断定西边的不管花多少钱都肯买!”
“是了,快去快去,莫要耽搁。少一副心肝可就少千两银子!”
……
剖,心肝。
是了。
民间暗地里的肮脏勾当。传说吃人心肝,治百病。越是身份尊贵的心肝,功效越好,更千金难求。
……
我总是忘了这许多事。
怎么地重生一回,还是这样没用呢。
陆明骄。
陆明骄!
你为何这样的废物!
昔日起兵造反死于沧澜江,再活一世占得先机,却又死于莽草山?
唯一出息地,至多是知道这回谁杀了你罢。
……枉祖父背负全府骂名,都要保你无恙。
你,干了什么?
去杀,去争,去算!
你一个,都做不成功。
天命七杀又如何,处处棋差一招。
是,扪心自问,我便是这样无用。
如今还被困在这躯壳之中,混沌无比如若痴儿。
可却依旧想要挣扎。
不甘,不愿!
该醒了,该去覆灭那腐朽的王朝了。
……
这,是义。
屠他楚家人,赎我陆家命。
大晋亡国,是她重生一回的归宿。
——
晨露颗颗欲滴,一身淡粉褂子的若云捧一只大玉瓶,倾身将瓶口接在碧青的绿叶上,接住一颗颗滚落下来的露水。
瓶子里装了半数,她才有些气喘吁吁地抹一把汗,小心抱着瓶子回了揽岳居。
她叹口气,推开门。
昨日小姐忽然睁眼,将他们都吓了一跳,以为是要醒了连忙请了医师。
不想医师还没到,她又缓慢眨两下,闭上了眼睛。
叫他们空欢喜一场。
真要醒了,大约还要几天。
这不她听闻晨露易清洁体内沉淤,才特地早起集露水给小姐煎药。
与此同时的国公府里,同他们揽岳居的清净截然相反。
老公爷一听闻陆明骄中毒,当场黑了脸。取一把四角钢鞭,命人拽来两个庶子封了院子,打的陆平修陆平远四处逃窜。
偏生他们不管如何解释,老公爷就是瞪着眼不听。
后头陆明成陆明恒几个被急吼吼请回府,连忙壮着胆子上去拉架护爹。被猛虎发威的老公爷一人赏了一鞭子。
这才终于作罢。
一怒之下的老公爷还收了陆平修的掌家权,干脆自己坐镇。
这下可真是闹得二房三房人心惶惶。
陆明成这厢也阴了脸。他左臂上一道又长又粗的红痕,两天了还是高高肿着。
比起他爹,他又是算好的。陆平修被抽地两条腿都肿的老高。不能下地。更不提跑得慢的陆平远。
偏生他爹回了院子还大发脾气,不允许人近身。
这隔了两天,他才沉着脸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他娘,陆明成自行进去关了门,而后走到躺在床上的陆平修身旁,沉沉发问:
“爹可好些了。”
陆平修脸上也带了花,见儿子来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一转头气呼呼:
“没死,便是好了!你祖父好狠好偏的心!”
陆明成轻轻撇个嘴,拿起矮凳坐上。双手放在两腿上,沉默半晌,有些恨铁不成钢:
“爹为何总做这样的蠢事?如此迫不及待,摆明着送去给祖父打。”
这一句,含了些斥责之意在里头。若是从前,陆平修往往懒得在意,今日却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冲着儿子大声嚷嚷:
“我如何又做蠢事了?!那毒哪里是我下的?兔崽子陆明骄是老头子的心肝宝,我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动手?你当你爹是个傻子?!好啊陆明成,你个做儿子的如今也敢瞧不起你老子了!待我好了,定拿家法伺候你!”
他激动无比,气喘不过,半晌再说不出话。
二夫人一听,有些皱了眉,责怪道:
“你又发什么癫!成儿是你儿子,会不为你好?哪次你做错事不是成儿给你出谋划策擦屁股,不然这掌家权能在你手里那么久?被公爷打了就打了罢,嚷这么大声是巴不得别人来听笑话?”
陆平修被戳中软肋,一顿,不说话了。半晌小声咕哝:
“这毒我当真没下,谁知道那兔崽子造的什么孽得罪了谁。”
陆明成仔仔细细审视了他半晌,这时也渐渐看出了。
他爹是个蠢材,不过这毒约摸确实不是他下的。
可这迫不及待的做事风格和处处看不顺眼陆明骄的模样,任谁第一回就会想到是他。
也难怪祖父立马捉了他和三伯一顿痛打。
但既然不是他,那又是哪些人……
他同样不喜陆明骄,却不会这样贸然。二房男子只他和明恒,三房只一个陆明舟。
他们几个,明恒蠢些,但如今同陆明骄面子上都还算过得去。也不像是这样迫不及待的风格。
一时摸不着头脑,陆明成垂眸不语许久。
鼻尖药香袭袭……
他忽的想到了什么,揪紧了衣裳,眸色冷冷。
“大房…自导自演。”
江南的五月凭空起了一场大风。
楚定澜夜夜探陆明骄房门已经几乎成了习惯。
可今日,却并未前去。
海东青遥遥飞来,爪子上还带了伤。楚定澜甫一见到它,面色便有些沉。取下信筒放走海东青,他展开纸条,眨眼功夫,成了一飘白粉。
他走回书案,提笔一封力透纸背的信交于身后暗影。
山雨欲来风满楼。
文德帝,异病缠身已一月余。押解上京的反贼吴情……也不见踪影。
楚定澜坐在太师椅上,戾气四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