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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叁.盈盈一水间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自从倾贵妃离世后,君王夜丞已经把自己困在承乾宫三日了,没有人能进去,他水米不进关着自己,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嫔妃内侍,他谁也不见。直到和顺抱着襁褓中的小夜离跪在了殿外:“大王,您若是随娘娘一道去了,公子该怎么办,娘娘生前唯一的寄托就是公子了啊...”

良久,不见动静,和顺仍是跪着,怀中的小夜离哭得厉害,黄昏的光渐渐漫上宫殿,长乐宫中处处殷红,木槿花的花根更深了一寸。

“吱呀——”门被人慢慢地推开,夜丞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三日不见,他一夜白头,满脸的憔悴疲倦,光打在他的脸上,他不适应地躲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殿前跪着的和顺和怀中的小夜离,夜丞的心又抽痛了一下。

‘若有朝一日本王遇上如先王后一般的女子,定不会辜负她的一腔相思之意,举案齐眉,花好月圆。’

‘本王说给你,便给你。’

夜丞缓缓地走过去,从和顺手里接过了哭喊着的小夜离,奇怪的是夜离看着父王,好像明白什么似的突然安静了下来,小夜离的眼睛很美,是一双盛满月光的桃花眼,像极了陆惊梦。

“......”夜丞与夜离父子两双眼睛对视着,两个人都沉默着,沉默着。

‘惊梦,你为何如此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夜丞一身白衣,抱着夜离回了承乾宫,坐在妆台前,一坐就坐到了月上眉梢,他推开了窗户,靠着窗边,那是惊梦无数次站着的地方,望着天上那轮明月,良久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夜离。

‘孩子...就叫夜离...’

‘生离死别的离...’

夜丞蹙着眉,拿出那支彼岸花的发簪,口中喃喃道:“惊梦,皇叔对皇嫂是求不得,你已经让我尝过死别,莫不是要让我们的孩子尝尽生离的滋味吗。”小夜离像懂了什么似的,开始哇哇的哭了起来,不谙世事的他用他唯一的声音抗拒着命运的安排,那是第一次,却也是为数不多的一次。

即便他能抵抗自己的命运,又如何抵抗得了强压在他身上的悲欢离合。

不久后的那个冬天,宰相陆渊重病去世,还没有看过外孙一眼,不过留下遗书,陆家的女儿世世代代永不入宫为妃。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十年后,天晟七十三年。

时年,夜丞三十岁,夜离十岁。

夜离对于诗词歌赋的天赋极高,却对武艺有些天生的排斥,尤其是长剑,每每触碰长剑,夜离总会胸口发闷,可惜他那时年纪尚小,只以为是身体欠佳举不动罢了。垂暮之年想起方知晓,许是在他出生之日生母倾贵妃在他面前用长剑刺瞎了双眼的缘故。

因此每看到长剑出鞘的亮光,都让他尤为不安。

大臣们也曾有过建议,希望夜丞能够广纳妃嫔为天晟开支散叶,但都被他愤怒地一一驳回了,还废止了大部分的六宫楼阁,那做法,像极了先王夜天晟。

可人死不能复生,他没有想过,陆惊梦根本就不需要这迟来的爱。

夜丞从此便一心为天晟的朝政忙乱,几乎足不出宫,也忽略了他的儿子。

夜离从小由善良的和顺公公抚养成人,每日读书识字,吟诗作画,他也被困在高高的围墙里,也充满了疑惑,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夜丞的笑容。

“和顺公公,是不是阿离做错了什么。”十岁的夜离哪懂得这些爱恨情仇,不过是像平常孩子一般渴望家人的爱罢了。

“公子多虑了,公子小小年纪写得一手好诗,怎会有过错。”和顺很是心疼这个小小年纪的小公子,十年了,静柔姑姑走了,倾贵妃走了,可他仍是记得他们待自己的好,这样的恩,

他会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报。

夜离失望地低着头,看样子有些委屈:“那...为什么父王几乎从不来看我...宫里人人都不肯告诉我母妃的事,父王也不说...”

和顺蹲下身,双手搭在夜离的肩膀上:“公子,倾娘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她善良大方,待人亲和,对奴才也是极好,她很爱你,她只是太累了,所以才离开了。”夜离与和顺对视,一双美丽的桃花眼忽闪忽闪的,好像听懂了,和顺回给他一个温和的笑容。

‘她只是太累了,所以才离开了。’

但和顺忘了,幼小孩子有一颗脆弱的心,他即便听得再多父母的事迹,也无法改变他心里自认被父母抛弃的事实。自十岁开始,这想法一直在他心里,而对于他的父王夜丞的爱,他也渐渐地从期待渐渐没有了感觉。整日里继续研习书画,这一写,便又是六年。

夜家帝王世代深情,但又太过深情。

深情到对待心爱的人誓不到手不罢休,深情到不惜除掉她身边所有的人来求自己的心安,深情到拼命地伤害却永不自知。

夜家男儿代代失去所爱,代代因悲伤而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于是这爱到极端的情感代代相传。

代代拥有,代代失去,代代锥心,代代蚀骨。

生离死别,谈何容易,又如此简单。

小小的孩子便失去了最初的被爱,你叫夜离如何能温柔地去爱别人。

于是到很久很久以后,夜离都认为,这份血淋淋的对待,叫□□。

宫内的红墙绿瓦围住了多少人的魂灵,红墙挡住了夜离的心,但挡不住宫外人的好奇。此时宫外的梨园内,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安静,穿着虞姬戏服的角儿上了台,咿咿呀呀地唱着《霸王别姬》的词,台下无论是穿戴贵重的王公显贵或是衣裳简朴的平民百姓无不一脸惊羡地望着她——

梨园的头牌,楚盈。

只见她脸上抹着厚重的水粉,虽看不真切样貌,但那红白相间里,挡不住她的眼波流转,楚楚动人。那是一双柳叶眼,眼角微微向上挑,显得双眼十分有神,这也是整个长思城人人皆知的,楚盈的美。

座中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坐着夜离。

‘好美的眼睛...’

夜离记得这世间最美的眼睛便是栩华皇后的丹凤眼,他曾经见过栩华皇后的画像,的确是美的不可方物,据说自己的母亲倾贵妃的眼睛生得也极美,但是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满宫里陆惊梦连一幅画像都不曾留下。

和顺哪里忍心告诉夜离,倾贵妃是自毁双眼,自焚画像,也自悲而亡。夜丞也断不会跟他讲关于倾贵妃的一个字,每每夜离试探着询问,夜丞都十分气愤,转而又十分悲伤,摔下茶盏再不理他。

对于他的生母,除了给自己起了生离死别的名字,夜离几乎一无所知。

一曲终了,穿着戏服的楚盈在一片掌声和打赏声之中匆匆下台。

走到了二楼休息间,她来不及卸妆,便快速坐在铜镜前,腾出双手吃着一万刚做好的花生酪,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真好吃,青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墨青案站在她后面,温柔地摘下楚盈头上的珍珠冠放在一旁,准备好了洗脸的水和欢喜的常服,一切都打点好以后他也不说话,就坐在一旁看着楚盈,静静地盯着她狼吞虎咽。

‘我多希望你能永远这样天真无邪。’十里外长乐宫的那朵木槿,在不该开花的季节盛放。‘既然你命里注定与他纠缠不清,我便寸步不离守着你。’

楚盈突然问:“青案,你说这世上真有和许长安一样痴情的男子吗?”墨青案愣了一下,没有说话,手里的动作却有些颤动。

许长安死前希望小鹤好好活着,可他没想到他的死压垮了小鹤最后的希望。

白槿死前遗憾自己没能护陆惊梦周全,可他也不知道陆惊梦竟会郁郁而终。

她到底爱不爱许长安,沈清鹤和许长安这份同生共死的眷恋,到底谁欠了谁多少,这一切怕是早在命盘里乱做一盘。

扯不清了。

“慢点吃,我再给你做。”墨青案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柔,怕是一开口,十里外的花都会开了。楚盈看了墨青案一眼,仍是大口吃着。楚盈从小无父无母,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是梨园的墨青案收留了自己,在那之前的种种,她全然不知。

“楚盈姑娘在吗?”和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墨青案走过去开了门,和顺与墨青案正视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盯着墨青案那双清澈的眼睛:“白...白...”墨青案打断了他:“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和顺定情一看,好像也就只有眼睛很像而已,才连忙道歉:“是我唐突了,公子的眼睛生得干净,与我一位旧相识甚是相像。”楚盈闻声走来,和顺更加惊讶了。

‘这双眼睛...’

楚盈一脸疑惑:“请问...您有事吗?”和顺回过神,连忙道:“楚盈姑娘,您的霸王别姬唱得极好,我家主子想请您入宫表演。”楚盈睁大了眼睛:“入宫?”和顺点了点头,还拿出了夜离给他的令牌:“当然,这都是您的意愿。”

后来楚盈时常在想,若是那日不是这样的回答,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他做他高高在上的王,自己做这清闲的角儿。

“我答应。”楚盈犹豫了没几秒便回答,一旁的墨青案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让她发现,但也是有些不情愿。

‘入宫,不就会见到那夜天晟的执念,夜离。’但他也没有制止。

毕竟,自己也不过是寄托于花的执念罢了,花开花又谢,很多事百口莫辩。

‘既然是她的选择,我便只管守护她。’

马车已经在楼下等候,楚盈和墨青案坐上那个低调些的马车缓缓靠近那座金丝筑的囚笼。“盈儿。”墨青案开口。“嗯?”正兴致勃勃看着马车外面景色的楚盈快速地回头,那双柳叶眼与墨青案的秋水眸对视,墨青案一瞬间的心痛,又生生压制,那贯穿身体的一箭和生生刺进皮肉的长剑,莫名地留下了浅浅的伤疤。

“为何你同意进宫?”墨青案问道。楚盈回给她一个浅浅的笑:“因为我从小到大的梦。梦里我穿着军装,住在一个很大很大的红色房子里,所有人都对我恭恭敬敬,可我就是不开心,后来...”“后来怎么了。”墨青案有些欣喜,又有些担忧。楚盈疑惑地看着他,又说:“后来,好像有很多人看着我,有个人死了,我很难过,很难过,然后我也跟着他去了。”

墨青案心里深深地痛。

“这么多年了我都在做这个梦,这肯定跟我的身世有关,这些年民间我已经打听个七七八八了,什么线索都没有,也许宫里有我想知道的东西呢。”

墨青案从始至终盯着楚盈认真的脸。

‘若此生他能给你幸福,我仍是不会阻止。’

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到了东宫的门口,楚盈和墨青案下了车往里走,那是个清静典雅的宫殿,只住了太子夜离一人。走进正殿,夜离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衣袍正伏案看书,那样子倒像是闲来无事的翩翩公子。

“民女楚盈,拜见太子殿下。”

“草民墨青案,拜见太子殿下。”

夜离放下手中的书卷,纤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慢慢抬起,光一下照上他的眉眼,如画一般的和煦,夜离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小心关上压好。

那一幕在那个时候的楚盈看来是那样的温柔,可后来再想起时却尽是讽刺,他宁可对一本书温柔至极,却不愿拉下脸面对她温柔一次。

当然,墨青案自然也不会预料到结局。

夜离别过头,一步一步地慢慢走来,边走边说着;“二位请坐。”他落座主位后与楚盈来了一个对视,夜离一双弯弯的桃花眼,有点像冬日的寒水,冰冷却透着亮光,和夜天晟与夜丞都不一样,许是陆惊梦多少对他有不舍,不忍带走他所有的光芒吧。而楚盈的柳叶眼本是妩媚的,可她的眼睛那么明亮,不曾有过污浊,夜离看不到她的欲望或是孤独。

夜离那时便想,他定要娶了这姑娘,楚盈在想,或许自己可以打破身份陪在夜离的身边。说来讽刺,墨青案看向楚盈的目光明明比夜离要柔情千百倍,可楚盈偏偏对夜离这深邃的目光情有独钟,看来即使先出现,也未必能捷足先登。

墨青案将二人的一切看在眼里,可他默不作声,和从前一样,不争不抢。

‘只要你好,便好。’

“本王今日去了梨园听楚姑娘的戏,那曲《霸王别姬》唱得极好,本王闲时经常召些戏班入宫唱曲,还是楚姑娘的嗓音最让本王入迷。”夜离盯着楚盈,她的脸颊有些红润。“没想到,楚姑娘人也是出落得楚楚动人。”说完,转向墨青案;“听闻梨园头牌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想必就是墨公子吧。”夜离眼神中有着君王的威严和试探。

可墨青案始终不知道,这样聪明谋算的人是不能托付心爱的姑娘的。

“若是二位不介意,便暂住宫中,本王会让你们衣食无忧,等哪日二位要离开,本王也会重金相送。”夜离已经说安排好了一切,想走,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了。楚盈倒是很有兴致,毕竟她要留在这查自己的身世,正好有了由头:“好,多谢太子殿下。”楚盈那样神采奕奕,倒真有几分栩华皇后的影子。

墨青案是天晟的一大才子,这点无人不知,于是夜离便接着由头把墨青案派到翰林院当了个闲职,每日审审书稿便好。可这样一来,他若是想带着楚盈出宫,怕是更难了,墨青案何尝不知道,但他看楚盈那么想留下,还是答应了。

‘为了你,死我都经历过了,还怕被困在宫里吗。’

夜离拨了未央宫给楚盈住,未央宫是六宫中的宫殿,历来都是住嫔妃,看来夜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踏进未央宫的那一刻,楚盈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束缚感,那是被困在深宫而深深无奈的感觉,楚盈自幼喜好自由,对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很是不舒服,她回头看了一眼朱红色的宫门,华丽而精致,门上牌匾写着“未央宫”三个大字,每看一眼,都有一种会被永远囚禁在这的感觉。

初春的光照在她的发髻上,像是提示着楚盈,这是天晟的王宫,她来了就不可能再安然无恙的出去了。可那时的楚盈并不知道自己的宿命,柳叶眼里是不解和勇敢,那种义无反顾,每一世都会有一次吧。

据说王君夜丞的身体不大好,这几日又染上了风寒,夜离去了鹤安宫侍疾,楚盈独自在这未央宫里无所事事,倒是清闲。她时常坐在书桌前想着第一次见到夜离的时候,他翩翩公子的模样,那种玉树临风,眉眼间凌厉不失温柔,与墨青案的极致温柔又很不一样,却是令她怎样都不能忘记的。于是她常常研磨铺开宣纸,凭着记忆画了一张又一张夜离的肖像。

脚踏祥云靴,身着青绿色的衣袍,配上白玉的腰带,侧着身站在窗边看书,不发一言,光照着他的侧脸是那样柔和,水弯眉平缓的不曾蹙起,乌黑的发在头顶利落束起,金丝发冠上有一支撑起的...彼岸花发簪。

楚盈每每画到发冠上的那支发簪之时,总会有莫名的心碎,直觉告诉她这只发簪与自己的梦或许有关。可翻遍了宫内的书籍,没有任何一本记载过一支彼岸花的发簪,甚至连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可越是难找,楚盈越是觉得这只发簪定有蹊跷,她一定要留下来查个明白。

“会不会...太子殿下知道什么...”

她只顾着沉思,全然不知身后窗外站着的墨青案,眼底是深深的哀伤,那份强行遏制悲伤而压上来的温柔,是他历经磨难后的无可奈何。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满心欢喜。’

墨青案每日都来,楚盈也每日都画肖像,二两个人明明距离那么近,可他们一个不伸手,一个不回头,生生世世都是如此,生生错过,世世不安。

又过了几日,夜丞的身子才终于好了。

“太子,本君听说你召了个梨园的戏角入宫。”夜丞仍是批阅奏章,不曾抬头过一回,案下的夜离眉眼间尽是严肃,没有半分情感:“是。”夜丞继续漫不经心地问:“可有其他的想法。”夜离不肯开口,夜丞也继续批阅着奏章。

夜,漫上鹤安宫内的父子二人。

大殿没有掌灯,所有的一切都看不真切。

夜丞总算是批完了奏章,长长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夜离,夜离也一动不动盯着夜丞的脸,像是十六年来他们一直做的那样,不说话,不关心,不挽留。良久,夜丞走下台案,面对着他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又开了口:“太子,若是喜欢,留下做个侧妃侍妾,尚可。”夜离猛地抬头,那一刻夜丞更加明白夜离的心,他的心里定是很喜欢那个姑娘。戏子是不可能嫁入王家的,这是身份的阻隔,世俗的障碍,可夜丞明白爱一个人的滋味,只要不做正妻便都由着他吧。

毕竟,他欠夜离的太多了,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也好。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夜离便匆匆去了未央宫。

一进到大殿看到楚盈,夜离便十分欣喜,拉着她坐了下来:“盈儿。”“啊?”楚盈被这亲昵的称呼吓了一跳,却仍是没有说出来,她看见夜离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亮晶晶的,全是爱意和欣喜。

“盈儿...你可愿做我的侧妃?”夜离满眼的期待,说着还把手里的彼岸花发簪放在她手里,只待楚盈答应了。楚盈却缩回了手,犹豫了几秒开口道:“太子殿下...这有些突然...”夜离清醒了些,也觉得是自己太过大意,便拿回了彼岸花发簪,有些歉意地说;“是本王考虑不周,盈儿还不了解我。那...便给盈儿几年的时间在宫里多走走,也好熟悉熟悉,到时候我再来要盈儿的回答。”

楚盈笑了笑:“好。”

夜离虽未得到答复,却也欢欢喜喜地出了未央宫,楚盈到有些为难,她是很喜欢夜离,可若是嫁给了他,便不能再跟墨青案出宫了。她的身世也没有找到答案,不能这么草率,好在自己有几年的时间,还是先找到身世之谜再说吧。

就这时,墨青案在床边看着楚盈。

‘你终是,与他世世纠葛。’

‘罢了,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认。’

长乐宫的木槿花有些蔫,无精打采的,像是又要枯萎。

自那以后,楚盈更是不停地翻看宫中的史书记载,这日她从书堆中看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本子。那书通体殷红,没有任何文字或是花案在封面,也没有作者,只是一个不大厚的本子。楚盈好奇地拿到手边翻开看,扉页写着“叙”。她翻开下一页,画着一个朱红色的宫殿,与梦中的宫殿很是相似,楚盈有些激动,又往后翻了一页,那是一个身穿火红色军装的女子,明眸皓齿,很是迷人。“沈清鹤...”楚盈读着上面的文字,心下一惊:“这是...栩华皇后?!”再往后翻,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也是一身军装,但是看上去却那么温文尔雅,看到画上男子的眼睛后,楚盈有些吃惊:“...青案?”可上面,没有写这个男子姓甚名谁,也没有生平,只写了一句‘天晟开国将军’。

再往后看,是一个一样倾国倾城的女子,那双眼睛生得那样好看,与栩华皇后的几乎一模一样,又与夜离的眼睛很像,上面写着‘倾贵妃,陆惊梦。’楚盈心下一惊,这是夜离的生母,已经过世二十一年的倾贵妃,可倾贵妃的画像里,黑色瞳孔上却没有流出光电,比起栩华皇后倒是黯淡了些,这时候她注意到了下面一行小字“天晟六十三年,充媛陆惊梦自剜双眼。”楚盈有些心疼地抚摸着画像,为何看着这些文字,她的眼睛也很痛,是刺痛。

‘所以...是君王负了倾贵妃吗?’

因为不想让夜离无父无母,所以夜丞选择活着,他想为夜离做些什么,所以他励精图治,成日将自己困在宣政殿闭门不出,才有了如今局面稳定,蒸蒸日上,有着大好发展前景的天晟。可这些...夜离都不知道。

想起那自己唱的《霸王别姬》,一代佳话终是成了千古遗憾。

楚盈又向后翻一页,那是一张完完全全的画像,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只是一个一身军装的男子,可他的眼里晕染开的是大片大片的哀伤。

‘这是谁...为什么我的心好痛。’

此时,鹤安宫寝殿。

夜丞前些日子又染了病,近来气色刚有所好转,他看着床边几夜未合眼的夜离,第一次细细端详了自己的儿子,那张和自己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庞,和那双与陆惊梦相似的眼睛,但陆惊梦终究毁了双眼,也毁了他们之间的情分。想到这,夜丞又无法直视自己的儿子,他忙于政事,甚至用宠幸萧充媛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希望陆惊梦不要太过渴求自己的爱,但陆惊梦不爱自己了,他却后悔了。

夜家的男人,果然都很容易落个遗憾的下场。

想他当年那样信誓旦旦的认为,若遇上先王后一般的女子,定会待她好,可终究还是负了她,不仅如此,还毁了她的一生,让她永远停在了十九岁。夜丞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敢面对夜离是什么时候,或许又要一个十六年,他转过头看着夜离,看着面前已经成人的儿子犹豫了很久。

“阿离。”

“...”

夜离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面前的父王,嘴唇颤抖着张开:“...父王?”

夜丞看着夜离仅为了一声轻唤如此惊喜,有些于心不忍,可没来由的,他又突然很愤怒。夜丞爱陆惊梦,可陆惊梦仅凭一张画像便伤心欲绝剜去双眼,又仅凭一个通报不顾病体一路跑到宫道找白槿,最后又是因为白槿的死伤心欲绝郁郁而终,留下他和刚出生的孩子,临走时还不忘留下那句“生离死别”。白槿跑来理论的时候他还带着愧疚,但他竟大言不惭要带走自己心爱的女人。

‘那道杀令,本来是假的。’

‘若你冒死前来找他,或许我不会杀了他。’

‘惊梦啊,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白槿。’

这种种想法,悔恨和愤怒,不解,和他的皇叔夜天晟如此相像。

“你今日若是不来,我本可以饶了许长安一条性命。”

“放箭!”

“倾贵妃,他爱的不是本君,是她的义兄,镇国将军白槿。”夜丞只说了这一句话,可这一句话,定下了夜离和楚盈的一辈子。这句不爱,让夜离本就脆弱的心彻底土崩瓦解,既然不爱,那自己岂不真的是一个弃儿,成了整个天晟最大的耻辱,自己的母亲为了别的男人撒手人寰,父亲对母亲又爱又恨了二十三年。

“所以...满宫的人都在骗我,对吗?”夜离突然站起,几乎喊着,颤抖着,质问着,夜丞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他心中暗叫不好,可夜离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和孤独,在此刻全部爆发。

那属于夜家的极端,尽管夜离这些年一直压制,却仍是无法逃脱。

或许,这就是命。

爱生恨,恨为极端,极端便会伤害。

夜离仿佛是个杀红了眼的人一般怒吼着:“我夜离是天晟最大的笑话,笑话!”夜丞紧紧皱着眉头,他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太爱,他只是想说,这么多年他都不敢面对自己的儿子,是因为愧疚。

可是说什么都晚了。

“父王你可知道,儿臣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儿臣仿佛是您捡来的一个野种一般被您嫌弃,您何曾正眼看过儿臣哪怕一眼,和顺公公日日安慰儿臣,给儿臣讲儿臣的母妃多么温柔体贴,公谨和善,儿臣知道母妃当着儿臣的面自剜双眼以后看到刀剑就害怕,那几年儿臣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成日成日地活在担惊受怕里,每次见到您都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您本就不喜爱儿臣,会永远永远不再来见儿臣了,可您呢,您在乎过儿臣吗?”

夜离的眼泪在眼眶里咽了又流,流了又咽。

“您还记得,有儿臣这么个孩子吗?”夜离眉间促成浓重的山川,那眼里满是质问与悲伤。“母妃为什么会伤心欲绝,难道不是父王您少了对母妃的关照吗。”夜离讽刺地语气让夜丞心里像刀割一般地痛。

“若是您不拿母妃当作栩华皇后的替代品,仅凭一双眼睛就给她了万般宠爱,让她依赖上您而后又亲手拿走了这一切,让她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她怎么会对您失望透顶,若不是您没有陪在她身边保护着她,母妃怎么会轻而易举被刺客要挟,静柔姑姑怎么会死,母妃怎么会对您失了情分,怎么会去了长乐宫看到那幅画像伤心过度,早产又自剜双眼。”夜离一股脑说完了这些话,这些憋在他心里那么多年的疑问和愤怒。

“说到底,还是您的自私,害了母妃。”

夜丞只觉得十分悲愤,他惊诧地看着夜离。

“你...”

夜离站在原地自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伴着左眼留下的一行苦泪烙印在夜丞的脑海里。“是,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包括那支彼岸花的发簪,什么母妃留下来的遗物,那是栩华皇后的遗物,是昼帝临终前托付给您,您又送给了母妃的。”说这话时,夜丞手里紧紧握着那支彼岸花簪,一双美丽的桃花眼里盛满了眼泪,没有了半分往日的温文尔雅,此刻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像极了暴风大雨下的树苗,那么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连根拔起,更没有了半分的玉树临风。

楚盈第一眼爱上的那个夜离,不过是夜离希望她看到的自己。

爱一个人,究竟是占有,还是卑微。

这一切,都是他在二十多年偷偷去过长乐宫,看过佚名编著的史书而得知的故事,那一个个让他心碎的事实,他不愿承认,于是便伪装成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日复一日做着他可有可无的太子和毫不重要的儿子。

“阿离...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夜丞说了半句的话,夜离便失望地摇了摇头,发疯一般地跑了出去,只留下无人听到的那半句话。

“我...从未把惊梦当作谁的替代品...”

此时,未央宫。

楚盈正伏在案上仔细地秀一个平安符,一针一线都针脚极细,上面有盛放的彼岸花,也有散着雾气的祥云,楚盈低着头,纤长的手指捏着针来回穿梭着。

‘绣了这么多日,他应该会喜欢的吧。’楚盈心想着,收好了平安符的最后一针,绑上系带,她举起来晃了晃,窗外夕阳落下慢慢变得橘黄的光透过平安符的缝隙钻进了楚盈的眼里。

黄昏日落,都是离别之意,这个时候完成的平安符,如何能保平安。

“太子殿下。”楚盈听见门外侍女们的声音,知道是夜离来了,她想着也许是来问自己考虑得如何了,便站起身理了理裙边的褶皱,正欲出门迎接,看到怒气冲冲的夜离。眼前的男子大步朝自己走来,满眼都是怒意与哀伤,眼中还有哭过的红血丝,楚盈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夜离,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退。夜离进来时侍女们关上了殿门,楚盈又看了看夜离的样子,暗暗的知道了什么,她想要躲,可夜离见状更加生气,直接死死握住她的手腕拽到了床上。

楚盈反抗的过程中,平安符掉在了床边的地上。

她整个人被夜离压着,死命反抗却动弹不得,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害怕地大声叫喊着,可是没有人会来救她,她是一个唱戏的伶人,能服侍太子是天大的福分,怎么会有人来管她的死活。

“不要...不要...”楚盈拍打着夜离的背,可夜离更用力地撕扯她的衣服,楚盈反抗不得,紧紧闭着眼睛,大片大片的泪水顺着床沿流在地上。

打湿了平安符。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盈感觉到世界变得安静,她才睁开眼睛,只见夜离呆滞地看着自己,那样子懊恼不已,楚盈只觉得鼻尖一酸,想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盈儿...我...我...对不起...”夜离的样子倒真是十分抱歉,可自己原本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被他玷污,凭什么就这么云淡风轻的原谅。

“走。”楚盈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她此刻只想自己待着。

夜离坐在旁边半天无果,他只好离开了未央宫。

楚盈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个可怕的时候夜离嘴里的话,什么义兄,什么爱恨,什么绝望,什么自私。“呜...”她把头埋进了膝盖。

往后的几日,她把自己锁在寝殿,整日抱膝发呆,不说一个字,楚盈的内心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波动。

突然有一天,寝殿的门被人大力的撞着,楚盈以为那是夜离,两只手死死捂着耳朵,可那撞门声却越来越大,门外的像是拼了命地要打开这扇门。

“轰——”门应声而落,生生被人拆成两半。

“盈儿!”墨青案冲到楚盈的床边,两只手托起楚盈的脸:“盈儿...是我...是我...”他满脸焦急的是真真切切的,心里的痛也是真真切切的。

‘是我没保护好你。’

楚盈睁开眼睛看清了面前的人。

“青案...”楚盈的哭腔更是让墨青案心碎。“青案...呜呜呜...”楚盈扑到他身上哭了起来,墨青案此时跪在她床边的地上,泪水在那双温柔的眼里浮现,他瞥见床边的平安符,慢慢捡了起来,看到上面的‘平安’字样,想起了夜离不久后要出征,眸中一暗。

‘你还是如此爱他吗。’

墨青案悄悄收起了那个平安符。

楚盈哭够了,放开了墨青案,她看到墨青案满脸疲惫:“你...你这是...”她想起来前几个月墨青案被夜离调出宫收集各国诗词了,现在应该在别的国才对。墨青案还是撑起一丝笑意回答:“我听说你出事了,跑死了两匹马回来的。”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眼底很是失落,仿佛还在责怪自己没能早些赶到。

五个日日夜夜,一颗未曾停歇,快马加鞭赶回天晟,赶回她身边。

可惜,还是迟了。

“盈儿,我带你走。”墨青案的目光那样坚定。

他横腰抱起楚盈,一步一步踏出了未央宫,从一个偏僻小路离开,那里有一个备好的马车,一路上墨青案都将楚盈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楚盈在自己怀中像一只受惊的猫一般瑟瑟发抖,墨青案的心一阵一阵地痛,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带她走。

马车行驶了一日一夜,来到了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那里是墨青案搭建好的一处简陋的住所,是一个小宫殿,里面有生活必需品,还有些衣物。“盈儿,日后我们便生活在这里。”楚盈望着那双尽是疲惫却仍旧温柔至极的双眼,心底颤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往后的日子很是清闲,仿佛从前的种种从未发生过一般。墨青案还会时不时给自己做花生酪吃,那是入宫后再也没有吃过的东西,她很是怀念,想起从前在梨园当角儿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

有一次墨青案出去涉猎迟迟未归,楚盈急得团团转,眼看着就要出去寻他之时,墨青案带着些伤口勉强跑了回来,手里多了条血淋淋地狼皮,瞧那成色是极好的,想是入秋了,他想给楚盈制条厚实点的褥子保暖。他沐浴之后□□着上身背对着楚盈坐着,楚盈坐在他后面为他上药,看着墨青案背上不仅有几道新伤口,还有些旧的伤口,像是剑伤,又混着些棱形的浅浅疤痕。

“看来你不止做过一件傻事。”楚盈边抹药边打趣道。

“我这辈子只为你一个人做过傻事。”墨青案不改神色地回答。

几个月后,楚盈生下一个女孩,可她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噩梦便来了。

那是个很平静的午后,突然四面八方涌来了数不尽的士兵,把三人围成一个小小的圈,走上前一个满身戾气的男子。

“阿离。”楚盈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上一次还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这一回便是一个冷漠的王侯将相。夜离看着她,那双桃花眼里没了一丝光彩,一年了,楚盈的离开让夜离彻底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希望,他身体里流淌的夜家的极端血液开始肆虐着他的每一分理智。

“盈儿...你为什么离开我。”夜离看到她手中抱着的一岁多的婴儿,看了一眼旁边的墨青案,突然想起了当日与夜丞争执时说的话。

“白槿,是你母亲的义兄。”

“她爱的不是本王,是他。”

夜离的目光骤然变得十分凶狠,举起手一挥,层层士兵涌了上来,刀光剑影,看都看不真切,只能听到打斗的声音和婴儿的哭声。

而夜离站在原地,看着墨青案形单影只以一敌百,渐渐体力不支却死命护着楚盈和孩子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辛酸。

他觉得,那是父王当年的绝望。

‘盈儿啊...为什么要离开我...’夜离近乎疯狂地在心底质问,他看着楚盈死死搂着怀中的婴孩,他认定了那是楚盈和墨青案的孩子。

墨青案手臂上已经有了好几道伤口,可他仍然走上前了一步,面对着新一层的士兵对他的致命伤害。

楚盈的头发被风吹起,在空中舞动着阵阵涟漪,她透过那缕缕发丝看着墨青案拼了命地保护自己,一剑一剑回刺,一次一次受伤,那双望向自己盛满爱意的双眼此时全是杀意,楚盈的突然心里最深处有一个地方打开了。

‘鹤儿。’

一个声音响起,楚盈愣在原地,下一秒,她被一个人扯走。

是夜离。

他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扯着楚盈离开了层层的包围,徒留墨青案一个人在原地,被围起的范围越来越小,渐渐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况,楚盈步步回头,泪水随着脚印落了一地,长发在空中扬起一次又一次,挡住了来时的路,她看不到墨青案了,她看不到了。

“许长安——”

墨青案愣住了,他看向不远处马车的方向,是正被拉走的楚盈。

楚盈以为他没听真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吼着:

“许长安————”

那一刻,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我多希望你能永远这样天真无邪。’

‘既然是她的选择,我便只管守护她。’

‘若此生他能给你幸福,我仍是不会阻止。’

‘只要你好,便好。’

‘为了你,死我都经历过了,还怕被困在宫里吗。’

‘罢了,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认。’

‘是我没保护好你。’

‘我听说你出事了,跑死了两匹马回来的。’

‘盈儿,我带你走。’

可士兵越来越多,他已经看不到他的鹤儿了,楚盈撕心裂肺的哭着,她看不清那被士兵围着的他,那个次次为他受伤的。

许长安。

倒地的那一刻,墨青案看了这最后一眼,是湛蓝的天空和围上来的士兵,可他突然就笑了,眼底的哀伤和不舍褪去了一些,‘你终于记得我了...’

“为你而死又有何怨言...我本就是...为你而活...”

一袭白衣的男子倒在地上,手里仍握着一把长剑,还有一道平安符。

长安长安,何时能安。

那沾上他心爱女子伤心泪的平安符,保不了他的平安了。

平安符的一角随着风抖动着,仿佛回到了一年前,那个一脸天真烂漫的楚盈在未央宫日夜不停地缝制着这个小物什,终于在刚做好它时开心地举起来,透着夕阳的光细细端详后的欣喜模样,那一日的午后,满怀心事的少女心里想的其实是:

‘青案,他会喜欢的吧。’

那平安符的里衬,绣了一个小小的‘案’字。

里衬是墨青案的案,外看是许长安的安。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是楚盈的名字,是墨青案十多年前把她抱回梨园时为她取的名字,墨青案哪里会告诉她,她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为她就是鹤儿,是他的鹤儿。

她笑意盈盈,而长安满眼的脉脉情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都藏在了这足足三生三世的每一个眼神里。

楚盈不知道,其实许长安无意中发现了里衬绣着的‘案’字,他捧着平安符,开心了一整夜;墨青案不知道,她日日伏在案上一张又一张画的肖像,从来不是什么一双桃花眼一袭青衣的翩翩公子,而是一双秋水眸,一身白衫,独自立在窗边的墨青案。‘这个傻瓜,又站在窗边不敢叫我。’心里想着,楚盈将这一张的墨青案画成了嘴角勾起满满笑意的样子。

墨青案深爱楚盈,楚盈知道。

可楚盈也爱墨青案,墨青案不知道。

只可惜,他们的心意彼此早已知晓,却再也没有机会诉说了。

长乐宫的那朵木槿的花根,又扎进了一寸。

回宫后,楚盈抱着孩子成日喃喃自语。

“你说,这世上真有和许长安一样痴情的男子吗?”

“你说,这世上真有和许长安一样痴情的男子吗?

“有吗?”良久,她又自己回答着:“没有吧。”

毕竟,墨青案就是许长安,许长安便是墨青案。

楚盈觉得,许长安没有死,没有死。

夜离使尽了各种办法,可楚盈的眼睛再也没有亮起来过,一次都没有。“阿离,女儿...是你的。”楚盈第一次跟他说话,像是嘱托,夜离欣喜地确认了一遍又一遍,看着怀里一双桃花眼的女儿,心里欢喜的很。

“青案,我给你绣的平安符,还没来得及给你。”楚盈突然就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抱着怀里的女儿逗了好几个月,悉心照料,抚摸着她稚嫩的脸蛋,教她牙牙学语,就当所有人都觉得她振作起来了的时候,楚盈留下一封书信,把女儿放在了床榻上,在一个平常的午后离开了天晟。

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夜离的泪打湿了那封书信,上面只有寥寥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夜离坐在案前,那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儿,天晟的太子,未来的君主,却是那么颓靡,自嘲地笑着:“夜离”,“生离死别的离。”

‘当真让我尝到了这世上最残忍的滋味,生离。’

天晟八十八年,君王夜丞封东宫太子夜离之女夜觅盈为郡主。

天晟八十九年,充媛萧寒烟因谋害先贵妃陆惊梦打入冷宫,不久自尽而亡。

十年后,梨园已经破败不堪,自从戏角楚盈失踪以后,梨园便空置了,奇怪的是没有人来将这里改做别的用途,而是像留作纪念一般的放在这,没有人来观赏,更不会有人来打扫。

这一年的冬天比任何一年都要冷。

一袭白衣的楚盈一步步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梨园,这里覆盖了灰尘,落叶和雪花,雪花落了又化开,灰尘铺满又飘向别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停息。楚盈缓缓走向二楼的休息室,木门有些残破了,还勉强能活动,屋内落满了厚厚的灰,那都是离别时留下的痕迹。楚盈坐在梳妆台前,伸手抹去了铜镜上的灰尘,镜子里映出了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虽然过去了十年,她面容依旧姣好倾城。

找出胭脂水粉,楚盈开始上妆,红白的妆容在同一个人的脸上,可眨眼间十年上下,看似一样的外表,却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翻出落了灰尘的戏服,楚盈拍了拍,灰尘抖落后展现在她面前的依旧是一件完好无损的朱红色戏服,穿戴整齐,楚盈便下了楼。临下楼前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已经被她擦的崭新的珍珠头冠,那一秒楚盈眼中是发冠,可眼底倒映的却是十多年前每次上台之前,墨青案为自己戴上珍珠发冠的样子。那个时候楚盈总是看不懂,不过是个发冠,为什么墨青案却总要亲自为她戴上,总是会很慢很轻柔地为自己戴上,如今她明白了墨青案的心境。

墨青案把那当作揭盖头。

亲手为她戴上朱红透白的发冠,就像是大婚之时揭开盖头的情景,可惜墨青案永远都在为她盖上盖头,将心爱的女子送与他人之手。

鹤儿是许长安的白月光,可鹤儿这月光,从来只照亮了旁人,永远让许长安站在原地可望不可即。

“下雪了啊...”站在四方戏台之上,楚盈望着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飘向自己,突然摆好了出场的架势,一步一踩点,在薄薄一层的雪面上踏出朵朵花瓣,浓黑的碳眉轻挑,眼波流转,手持折扇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词开开合合,上面画着一片洁白的木槿花,楚盈轻握折扇在手里灵活自如,时不时提起裙边迈开几步,时而又摇头晃脑,长发上沾满了一层雪花,在肩上披散着,直直垂到了腿的位置。

“噗。”一口鲜血染红了小片的雪地,楚盈勾起兰花指轻轻地擦去了下巴处留下的血迹,眉眼间含着笑意,张开了折扇继续唱着那曲《霸王别姬》。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飒飒的风声掠过梨园,雪越下越大,风吹起了那四方台上的雪花。

一身红衣的楚盈倒在那里,手中折扇半开,兰花指也完好,仿佛只是一出戏唱完了而已,可那绝世的柳叶眼合上了,就再没有睁开过。

‘梨园的戏伶情至深处入戏过深,竟是真真切切地做了回虞姬。’

天晟一百零八年,君主夜丞在承乾宫驾崩,年五十六,谥号‘殷帝’是为‘晟殷帝’。

同年秋,时年三十六岁的君主夜离继位,封其女夜觅盈为公主。

同年冬,夜离追封楚盈为楚妃,立了一个没有棺木的坟冢。

很多年后他仍保持着一个习惯,在无数个平常的午后,造就了天晟历史第一个鼎盛时期的一代君王夜离总会靠着空无一人的未央宫门喃喃自语:

“你寻觅了半世记忆,我寻觅了半世你。”

“我们的女儿,就叫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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