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朝开暮落,似是故人来,又似离人归。
天晟六十年,长思城,鹤安宫。
“君——王——驾——崩——”大内官一声,响彻整个天晟,满宫所有人齐齐跪了一地。“君王,君王,君王——”三声哀鸣后,文武百官的马车排满了整个宫道,大臣们前来参加祭礼,恭听遗旨。
“本王年事已高,恐无法再保天晟万世长安,今传位于吾弟宁安王之世子夜丞,其年少有为,为天晟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封其为王,本王自行退位。”
说完,大内官拿出那一张朱红色的洒金花笺,恭恭敬敬地宣读着上面的诏令:“皇后沈清鹤,过世多年,其军功赫赫,与本王一同打下天晟万里江山,着封号,为栩华皇后,享永世香火,世人祭拜。”
众人齐齐叩首三声,道:“臣等,谨遵陛下遗旨。”
夜丞站在高位之上,看着众臣对自己继位并无异议,温柔一笑。他今年十六,与夜天晟当上君王的年纪相等,虽是叔侄,但他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庞上,道有些夜天晟的影子,只是,他的双眼生的极好看,是一双弯弯的桃花眼,多了几分柔情,不似夜天晟一般深邃冷漠。
“依本君所见,先王的封号不如就拟为‘昼’,与栩华皇后同葬沈家冢,众卿觉得如何?”此语一出,众人皆惊。“陛下万万不可,昼帝身为先王,如何能葬在臣子的陵园,万万不可啊。”四下臣子皆附议。
“夜丞怎会不知,此举不妥,可不合礼法,却合先王的心。”他慢慢说着,众臣不再作声。天晟人人都知道,先王夜天晟对先王后爱之深切,先王后又宁死不入王陵,这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夜天晟也入葬沈家冢。
“是...先王深情,此法的确是最好的...臣等,无异议。”宰相陆渊语毕,四下臣子再不作声。陆渊自夜天晟的父亲称王之时便是首辅宰相,在朝堂叱诧风云,对王君更是忠心耿耿,威望颇高,他说无异议,众臣自然不敢发言。
“陆爱卿无异议,此事就这么办了。”夜丞满意一笑,转而又说:“先王后的长乐宫,就像从前那样安排些细心的宫女打扫,其余人不得随便进出,更不得让他人居住。叫白槿将军拨几个将士看守前后宫门。”他说完,便回了鹤安宫。
长思城,鹤安宫,长乐宫,清昼园,待归殿...这六十年来,天晟的每一处,都有夜天晟对沈清鹤的爱,可这爱来得太迟,沈清鹤等不到了。
“陛下...您看天晟这些个宫殿名字,可否修改?”大内官小心翼翼地问。“不必,不仅本王不改,传令下去,天晟千秋万代的君王都不许改,好告诫世世代代的天晟子孙,也好让人记住开国帝后。”夜丞一脸严肃,大内官便奉旨出去了。
夜丞坐在龙椅上,打开紫檀桌上的暗格,拿出了一幅画像。
那上面是夜天晟画的,初见沈清鹤的模样。
一身红衣,青丝高高束起,熟练地牵着马匹,笑得那样明媚。
‘先王后如此容颜,当真世间罕见。’夜丞自幼在宫里与夜天晟学习兵法,后来夜天晟很喜欢给他讲他与沈清鹤的故事,那字里行间全是悔意与柔情,与几十年前杀伐果断的一代帝王判若两人。夜丞常常在想,如此相爱的两个人,隔着血海深仇,家国大恨,又杀死自己的父母,换是任何人,也无法再直视对方了吧。
可惜,夜天晟等了一辈子小鹤,而沈将军等了一辈子阿昼。
终是,等错了人。
夜丞想着,若有朝一日他遇上如先王后一般的女子,定不会辜负她的一腔相思之意,举案齐眉,花好月圆。
“陛下,后日便是继位大典,您看您的皇后人选...”大内官进来,恭恭敬敬地等候夜丞发问。
正在沉思的夜丞听罢,又看了那画像许久,叹了口气,将画收了回去:“皇后之事暂且不提,选几个后妃即可。”大内官叫人端上一本花名册:“陛下,这些都是各王公大臣适龄的女子家眷,您过目。”夜丞满脑都是沈清鹤的模样,摆了摆手便道:“大内官做主即可。”大内官应答者,恭恭敬敬地出去了。
三日后,继位大典开始。
殿前侍卫扬起手中长鞭,在殿前龙道上鞭挞三声,响彻云霄,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毕恭毕敬地等待宣旨。
大内官此时站在宣政殿前,卷开黄金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惟我皇侄大行皇帝,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兹欲兴适致治,必当革故鼎新。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其以天晟六十一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钦此!”
夜丞一袭龙袍端坐殿中,众臣三叩首,:“臣等,恭迎新王继位,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起——”大内官一声令下,百官皆起。
一个上午的繁琐礼节下来,继位大典才刚结束,下午便要选秀。
“如今陛下刚登基,并无后妃,六宫空置,这才急急地办了选秀。”大内官慈爱地看着夜丞,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如此有出息,他像老父亲一般欢喜。
“无妨,大内官有心了。”夜丞回给他一个温柔的笑容。
下午的选秀一共有二十多位王公大臣的女眷。
历朝选秀的秀女无非是几种,要么花枝招展,要么庸脂俗粉,要么不情不愿,要么安安静静不说话,甚是无味。上次选秀还是七十多年前夜天晟的父王选妃,将近一百年都没有选秀,想来夜天晟这一批的女眷并无用武之地了。
前几批女眷中,夜丞选了两三个看得上眼的,其余都赏了黄金白银出宫,仅剩下一批秀女,有几个到仍是兴致勃勃。
陆惊梦走在队伍里,看着那些墙外的植物拼了命生长,想探头看一看宫内的情景,宫里的植物却钻开墙沿想出去,真真是应景。
‘这深宫,红墙绿瓦锁红颜,几人欢喜几人愁。’
陆惊梦想起来之前爹爹的嘱托“梦儿啊,爹爹不愿让你入宫,可天命难违啊,你若是入选了,在宫里定要谦卑恭敬,不可意气用事,拿爹爹的名号镇压嫔妃,可记下了?”陆渊在朝堂是万人之上的宰相,在宰相府确是个温柔的父亲。“我的小梦儿长大了,也要嫁人了,爹爹也舍不得我的女儿。”
她是当朝一品宰相的嫡女,母亲是高门大户的嫡女,上有一个做将军的哥哥,下有一个刚十岁的弟弟,家世显赫,又是唯一的女儿,很受宠爱。陆渊很想让女儿嫁入寻常人家,可她,竟还是难逃入宫的命运。
‘我的女儿,生得倾国倾城,这一选秀,怕是难以落选了...’
陆惊梦不知道,她走的那个午后,陆渊独自倚着门,占了几个时辰,一动不动,手里端了一碗花生酪,站在那,等着女儿回家。
等着他的女儿回家。
“陆惊梦,一品宰相陆渊之女,年十五。”
大内官一语出,四下皆惊。“原来她就是宰相的女儿,倒是有几分姿色。”“宰相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好漂亮的秀女啊,不愧是首辅大臣的女儿。”
夜丞一抬头,一双桃花眼对上了那双杏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能让他一眼终生,日后想来,怕是姻缘注定,又怕是命里相克罢。
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是一袭红衣的少女。
‘沈...沈清鹤?’夜丞暗暗地想,陆惊梦的眼睛,怎么如此像沈清鹤。
他呆滞了许久,大内官看出端倪,看破一切的看了夜丞一眼,开口道:“陆惊梦,留牌子,赐香囊,秀女们,退下吧。”
夜丞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陆惊梦,陆惊梦有些不知所措,临走时回头看了夜丞一眼,那眼中带着疑惑,好奇,和...
多年后,陆惊梦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头看夜丞。
夜丞和陆惊梦都只记得,那一天的海棠花开得极好,在初春和煦的阳光和风的吹拂下,明艳,像她,也像后来的他们。
选秀结束后,夜丞一共留下了三个人:苏辞,高晨熙,陆惊梦。
“她容颜倾国,自然要封‘倾’字为封号。”大内官听完夜丞的话,也不作声,出去传旨了,但夜丞心里自然知道,‘清鹤也有清字,也是容颜倾国。’
“苏辞封顺常,居储秀宫;高晨熙封答应,居永寿宫;陆惊梦封宝林,赐封号‘倾’,居承乾宫。”夜丞对陆惊梦一眼万年的好感,和那明目张胆的封赏,也在不知不觉中,改了陆惊梦的一生。
夜天晟对沈清鹤的爱是隐忍和保护,夜丞对陆惊梦的爱是热烈和偏爱。
夜家的人,果然都极端的很。他们都爱与被爱,都不自知,都不清醒,都疯狂,又都沉默,都浓烈,都孤独。
世人哪知他的一见钟情,只传陆惊梦身世显赫,帝王给了宰相面子,才封了秀女中最高的品阶,就连陆惊梦自己都不知道,她能凭一双眼睛得了帝王一生的宠爱,也因为这双和沈清鹤一模一样的眼睛,她陷落了半生。
“恭喜倾宝林,奴才带您去承乾宫。”内务府拨给她的贴身太监叫和顺,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是极沉稳的,恭恭敬敬礼数周全,陆惊梦想,和顺以后会成为自己的心腹,自己在宫里也有了衷心的人。
“倾宝林,奴婢名叫苏静柔,先前侍奉过陛下的生母,陛下双亲过世之后,一直在宫里当差,如今陛下特意将奴婢拨来照顾贵人,以后便是承乾宫的管事姑姑。”苏静柔跪在地上恭敬说完这段话后,和顺也开口:“奴才叫和顺,一直在宫里当差,从前干的都是脏活累活,这宫里有个什么添砖弄瓦,小的都能帮上忙,往后定衷心侍主,给主子当个探信跑腿的。”
陆惊梦也不忍看他们一直跪着,连忙说道:“好了好了,都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吧,以后都是自己人,你们对我一心一意,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二人连忙道谢起来。
闲适了一个时辰,静柔姑姑进来通报:“宝林,白将军来了。”
陆惊梦一脸欣喜:“哥哥来了?”
白槿将军便是陆惊梦的哥哥,陆渊收养的义子,其父是镇国将军,与陆渊在朝堂上的观念不谋而合,结拜为兄弟,可惜后来战死沙场,夫人也跟着去了,只留下这个儿子,陆渊不忍看他漂泊无依,便收作义子,一直待他如亲生儿子,白槿将军与陆渊一家感情都很好,从小骨骼惊奇,果然成了大将军,战无不胜,帮天晟收复不少地域,夜丞因此也特让白槿多入宫陪陪妹妹聊天。
“惊梦。”他身上淡淡的,有一种雨后泥土的味道,陆惊梦每每闻到,都只觉得内心酸涩无比,可这泥土的味道会让她感到心安,无比的心安,有一种故人相见的感觉,又有一种莫名的离别感伤。
白槿拿出食盒,端出一碗花生酪:“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爹爹近日身子不大好,托我做好带给你,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突然一个声音在陆惊梦脑海响起‘虽然手艺比不上你阿爹,好歹也是份心意,鹤儿你尝尝,味道怎么样?’她有些疑惑,这个人在说什么,为什么这样开心地看着自己,为什么自己有些难过。她摇摇头,想来许是自己没睡好。
“清...惊梦,听陛下说,今晚会召你侍寝,你...好生准备着,陛下恩准我常常入宫见你,缺什么,想什么,都跟我说。”白槿看着陆惊梦,那眼神温柔地流淌,好似想要包裹住陆惊梦的每一魂每一魄,要将她覆盖住,任何人不能欺负。“爹爹说,一如宫门深似海,惊梦,你一人在宫里,哥哥不能日日守在你身边,但只要你需要或是有危险,我定当护你周全。”白槿一字一字地说着,他有一瞬的纠结和和恍惚,转而又压制了涌上来的不舍。
陆惊梦在听到护她周全时,有一瞬间有些晕,从小到大,哥哥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每每说完,她总会莫名其妙地难过。
‘长安会包容鹤儿的一切。’
‘哥哥定当护惊梦周全。’
陆惊梦受不了这没来由的心疼,不知所措地捋了捋鬓间的发丝:“哥哥,快入夜了,我该准备去鹤安宫了,哥哥快回府吧。”说完,便匆匆去了偏殿洗漱。
她还是没有回头。
她还是没看到,白槿眼底大片大片大哀伤。可他的眼睛那么温柔,波光粼粼地,装的下天地万物,可只愿装她一个。
长乐宫的那朵木槿花,明明死了,却在陆惊梦出世的时候,又开了。
这命运或温柔或残忍,谁知道呢?
“姑姑,我有些紧张。”陆惊梦看着姑姑为自己准备衣物,一时不知所措:“你说,皇宫这么大,我若是迷了路,岂不让人看笑话。”她本是无意识的打趣缓解紧张,没想到苏静柔竟说:“小主无需太过紧张,奴婢等会跟着小主的凤鸾春恩车一起去,就侯在鹤安宫门口,奴婢会带着小主回来的,小主有奴婢,今后就不会迷路。”苏静柔待陆惊梦极好,像待女儿一般的好。
入夜后,凤鸾春恩车载着陆惊梦慢悠悠地朝着鹤安宫的方向走去,近百年空置后宫,凤鸾春恩车当然是内务府重新打造的,上面的金丝纱帘和白玉宫铃相互碰撞,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那声音美妙动听,尽是希望,就如同这么多年一直让先王夜天晟魂牵梦萦的那句,“阿昼”。
寝殿内重重金丝纱帘遮盖,有些神秘的美感,香炉中散发出丝丝沁人心脾的幽香,陆惊梦径自走向窗边,打开那吱吱呀呀的檀木窗,那扇窗户的方位极好,一开启就能看到天空上悬挂的那一弯皎洁的月亮。历来女子都喜欢深夜赏月独自感伤,陆惊梦到觉得,月亮是暗夜的光,带给人无限的期盼。
“在想什么呢?”夜丞的声音轻轻地自身后传来,思索入神的陆惊梦着实被吓了一跳,连忙行李:“嫔妾不知王君嫁到,王君恕罪。”她抬头看了一眼夜丞,那双和沈清鹤一模一样的眼睛再一次映入了夜丞的眼帘,那是多么美的眼睛,星星点点的,不曾被人伤害过。
‘阿昼...’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声音,她听不真切,那声音那么充满生机,像是在等心爱的男子一般清澈。
“无妨。”夜丞扶起陆惊梦,伸手摸了摸她泼墨般的发丝,转而拿出一支发簪说道:“这是先王留给我的,惊梦,如今我送给你。”陆惊梦有些疑惑:“王君,这是先帝遗物,您怎能赠与我。”而夜丞对陆惊梦的情意绵绵,他自己已然十分明了,他也不回答,只是温柔地注视着陆惊梦,托起她的手,将发簪慢慢放了上去:“本王说赠你,便赠你。”陆惊梦双手把发簪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着,那发簪有些旧了,但上面的彼岸花确是意外的散发着殷红的颜色,在月光下有着鲜血一般的光泽。
天晟史书记载,夜天晟将发簪带进了陵墓,可他却在生前悄悄托付给了夜丞,这个他自小教导大的皇侄,唯一听过他全部故事的男孩。
“丞儿,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管他。”
“皇叔如此喜爱这只发簪,为何不一直带着,要交给丞儿?”
“小鹤一辈子都在长乐宫,已经受尽了黑暗,我不能因为爱她,再囚禁她一次,她该跟着光一起,活着。”
“我欠她的,算不清了,所以你要替我保护好我和她最后的美好记忆。”
夜丞将那支发簪带在身边,一日不曾离手,可当他见到陆惊梦的那一刻,他觉得陆惊梦就是先王后,就是沈将军,就是沈清鹤。
可陆惊梦不会打仗领军,不会像沈清鹤爱上夜天晟那时一样义无反顾的爱上自己,除了眼睛,她们明明什么都不像。
但夜丞还是爱上了陆惊梦。
那一夜的鹤安宫,纱帘重重,爱意缠绵,恋人缱绻。
鹤安宫围墙外的一刻树下,白槿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穿着还来不及脱下的军装,左手握着腰间的佩剑,站在月色下,站在树下,站在她的心下。夜晚的风对他突然温柔了许多,一下下的拥抱着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
‘鹤儿...只要你过得好,我如何都好...’
长乐宫里那朵木槿的花根,又在土壤里扎进更深的一寸。
六十一年前,沈清鹤嫁入王府成了太子妃的那夜,许长安也是那样站在不远外的树下,静静地站了一整夜,一夜不曾动过。
‘哪怕娶你的人不是我,我也要送你出嫁吧。’
次日午后,夜丞下朝便即刻颁布了圣旨,封倾宝林为倾才人。陆惊梦原本就是入宫以来位分最高的妃嫔,又是唯一有封号的秀女,如今又升了位分,着实叫人不敢小觑。可这独一份的偏爱,让心性纯良的陆惊梦如何担得起众人非议,又如何担得起这些阴谋算计。一袭红衣的少女,终是入了这漩涡。
连着半个月,夜丞都只宣陆惊梦一人侍奉,很快,她又升了贵人。
“贵人,陛下说今日政务繁忙,便在宣政殿用膳了,中午不过来了。”静柔姑姑前来传话。“有劳姑姑了,你们也好休息休息,每日多做几道菜,多跪一分钟,也是辛苦。”苏静柔笑了:“小主这是说哪的话,这都是做奴婢的份内的事。”
陆惊梦看着午膳齐了,屏退了众人,对苏静柔与和顺说:“静柔姑姑,和顺,陪我一起用膳吧。”二人惊恐连忙拒绝:“这哪成,做奴婢的不能与主子一同用膳,不合规矩。”陆惊梦将静柔姑姑的手拉起来:“我入宫已月余,静柔姑姑与和顺公公待我如何我知晓,今日难得清闲,就当一家人吃顿饭了,姑姑不许拒绝。”她拉着静柔姑姑坐下,和顺也搬了凳子坐下。陆惊梦给静柔姑姑夹了菜,苏静柔看陆惊梦的眼神始终慈爱。“姑姑待我体贴,让惊梦想起了过世多年的母亲,这份情,您可不能推辞。”静柔姑姑很是感动,想她孤苦无依,自幼服侍夜丞母亲,这么多年也没有家人,面前这个善良是姑娘竟是如此待她好。
接着陆惊梦又给和顺夹菜,和顺连忙把碗碟拿到身后:“主子这可使不得,和顺就是个奴才,哪敢吃您夹的菜啊。”陆惊梦举着筷子,笑着看他:“我打算让和顺公公当这承乾宫的掌事公公,这口菜,就当我贺你了。”和顺不可置信地听着自己升官的事,连忙道谢。
若非在宫里,这一桌三人,到真有些民间寻常百姓家的样子,温柔的母亲,勤快的哥哥和细心的妹妹。
静柔姑姑此生,真的就像对女儿那样对陆惊梦好,而和顺,真的就一直一直风雨无阻地为陆惊梦办了一辈子差事。
数月后,周边各国的王君都前往长思城共庆新年,夜天晟在位时,与沈清鹤一同征战,将不少地域收入天晟版图,如今天晟已经是四海最强盛的国家,周边各国自然都要看天晟的;脸色行事。每年这个时候,各国的君王都会带来自己地区特有的美食和节目。说是献艺,不过是变相的选秀罢了,只不过夜天晟废置后宫多年,怕是有的君王已经等不及了。
果不其然,坐下萧国的君王便站起:“天晟陛下,本王的的幼女多才多艺,且生得十分貌美,今日臣特带她来天晟一展舞技。”夜丞看那四十多岁的萧国君王一脸得意,自己地位还不稳固,不能拒绝,便满面和善地应允了。
乐声响起,殿外走进一位身着水蓝色衣裳的女子,虽然颜色典雅,可她浑身透着一种飞燕合德的魅惑。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她,萧国的公主,萧国数一数二的美人,转而又看向座中的陆惊梦,人们想知道,萧国的美人和天晟的美人,谁能更胜一筹。聚焦的目光让陆惊梦有些不适。夜丞的目光一直盯着席中的陆惊梦,他明白她不喜欢众人的非议,便叫大内官下去将陆惊梦叫到自己旁边。“王君,这不合规矩...”陆惊梦有些欣喜他能看出自己的心思。夜丞温柔地看着陆惊梦,往右坐了坐,让陆惊梦一同坐在正席上,静柔姑姑有些担心的看了君王们一眼。
座下的白槿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不动声色,也不发一言。
‘这一次,你是被他爱的,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众人皆看在眼里,包括那萧国的公主,也包括陆惊梦的父亲陆渊。萧国公主却不慌不忙地继续跳着自己的舞,动作更加轻盈妩媚,尽是娇艳。
萧国的国君满意地看着他的女儿,面容是得意与张扬。
陆渊看着自己坐在君王旁的女儿,轻皱眉头有些担心。
生而为人父,何不心疼子女,又为何心疼子女。陆渊年事已高,五十多岁的他在朝堂叱诧风云,无一不从,却也有怕护不住自己女儿的一天。‘我的女儿,若是嫁得寻常人家,我便可放心,可她偏偏入了帝王家,我如何安度百年。’
一舞罢,那萧国公主俯身行礼:“萧国公主萧寒烟,参见天晟陛下。”她生得的确好看,丹凤眼,流星眉,樱桃小嘴和似有若无的微笑,真是勾人心神,坐下男子皆惊叹这美貌。当然,除了夜丞,白槿和陆渊。
夜丞本想着赏赐些金银珠宝便罢,但看那萧国君主之意,他的女儿非入宫不可。两国联姻乃是大事,公主的位分不可过低,但夜丞满心只想给陆惊梦最好的,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陆惊梦突然有些头晕。太医为陆惊梦把脉的时候,夜丞想着,不如假装忘记这件事,打发了萧国国君便罢了。
思索间,太医俯首道:“恭喜王,恭喜倾贵人,倾贵人有喜已三个月。”坐下众人皆默不作声,实则这沉默之下是一场狂风骤雨,拨云诡谲的权宜和谋划。萧国公主仍是站在大殿正中央,到不觉得尴尬,她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天晟真当时喜事连连,本公主第一次到来,便能碰上这么大的喜事,恭喜天晟君王。”
夜丞突然有了办法:“公主说得好,便封萧国公主为萧良媛。”
从六品的良媛虽品阶不高,却也是正七品的贵人之上。白槿在座下微微蹙了蹙眉,心想夜丞怎么可以这样让惊梦难堪。
但下一句,夜丞突然开口:“倾贵人,封良娣。”
陆渊与白槿双双抬头,这便是公然告诉萧国君主,你以为尊贵的公主,我天晟并不放在眼里。陆惊梦哪知道这些君王们的眼神交汇,她一直不可置信地抚摸着小腹,平坦的小腹里,竟已经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正在生长。
满座众人皆各怀心思,苏静柔却已经在思索未来需要小心的事了。
当真,只有这个待她如母亲的姑姑才想的这样周到。
“恭喜萧良媛,恭喜倾良娣。”
陆惊梦这才回过神,一抬头,看到夜丞正惊喜地注视着自己,“惊梦,我们有孩子了。”他笑了,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欢喜,那是他和心爱女子的孩子啊。
十七岁的陆惊梦比十七岁的沈清鹤幸运些。却也没,幸运多少。
陆惊梦只顾着向道喜的人们回谢,却没看到白槿投向自己的目光。
温柔,平静,哀伤。
‘果然,我始终不是能让你幸福的人’。
往后的日子倒也算清净,白槿时常来探望陆惊梦,包括萧良媛在内的那几个嫔妃也常来探望她,带了些补品衣裳,静柔姑姑都一并收起来了,一次都未用过。“良娣,您还是少见她们,万一身上抹些麝香,那后果不堪设想。”陆惊梦笑了一下,倒也觉得没什么所谓。夜丞日日都来,他如今二十三岁,脾气倒是见长。
三个月后,白槿被派去边关征战,临走前给惊梦送来一盒花生酪。陆惊梦正是贪吃的时候,一碗花生酪不一会就见底了。五个多月的身子,小夜丞开始踢自己的肚子,夜丞喜欢趴在陆惊梦肚子上,同孩子说说话。
夜丞今日总是觉得十分焦虑,不知为何总想发脾气,可他怕吓着陆惊梦,也不敢在承乾宫多待。
天晟六十三年,蜀国大举侵犯天晟边境,还屡屡发来挑衅书,白槿打完了边关的战役,马不停蹄赶去救援两国的边境。不过他竟抽空在边地做了一份简陋的花生酪送进宫,还写了纸条,“长安,勿念。”
陆惊梦看着那句话,只觉得长安这个词很是奇怪,可又不明白哪里奇怪,她怀着身孕,也许太过敏感了吧。
夜丞整日整日茶饭不思,有时批阅奏章,时不时便要摔碎几盏茶碗,撕碎几本奏章,又或是在宣政殿走来走去十分焦躁,大内官很担心夜丞的情况,但也觉得这孩子是继位没几年,历练历练便好了。
这一日陆惊梦无聊地翻看书籍,看着从六朝时的历史,这一页讲的便是先王夜天晟与先王后沈清鹤的故事。从相识相知再到血海深仇,一字一句,不像是官员记录的平常史书,倒更像哪个后人为了铭记他们写下的书。陆惊梦看着沈清鹤的一生她只觉得胸口发闷,心里异常的难受,仿佛是旧伤被人生生撕开的痛,她好难过,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看着先王后如何从天真烂漫的变得彻底死心,她感同身受般的,眼泪拼命落下,打湿了手中的书籍,她好想不哭,好难过,陆惊梦完全控制不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拼命往后翻,希望快跳过这让人难过的情节,翻着翻着,书中掉出一张信笺,陆惊梦颤抖地捡起,上面是几行清俊的字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再看书的那页,上面是一个男子的画像,玉树临风,温文尔雅,那男子的眼睛生得极好看,一双秋水般的眸间含情脉脉,就那么注视着陆惊梦。
页上赫然写着‘许长安,天晟开国将军,年少有为,风度翩翩,一生征战沙场,战无不胜,天晟一年因病去世,年仅21岁。’
‘鹤儿,我带你出去看花灯节。’
‘鹤儿,我包容你的一切。’
‘鹤儿。’
‘长安...也食言了啊...’
陆惊梦又听到了那个模糊的声音,看见那个模糊的剪影,她想看却看不真切,想忘记又不能。她看不清这是谁,听不清他说的话,可她就是好难过。
“不不不...”陆惊梦两只手捂住耳朵,“不要再说了...”
“啊!——”一声尖叫后,陆惊梦看见匆匆而来的苏静柔和和顺,苏静柔一脸担心问她怎么了,可她根本听不清他们急切的话,只扑在苏静柔的怀里哭,她哭的那么难过,却没缘由,那一声声的像是要撕裂喉咙,也不说为什么难过,苏静柔很是心疼,但她不问,就那么任她抱着。苏静柔回抱着陆惊梦,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连声安慰着:“小主,没事没事,姑姑在,姑姑在,不哭”。许是哭的太累,陆惊梦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夜丞正坐在床边,他说是高晨熙送来的书里有迷药,这才让陆惊梦产生了幻觉,已经以谋害皇嗣的罪打入冷宫了。“高答应...”陆惊梦回想着,高晨熙与自己无怨无仇,为何害自己,还有那痛彻心扉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怎么会仅仅因为一味迷药就让自己那么难过。“你怀着孕,神经本来就很敏感,折页不意外。”夜丞有些疲惫,还是耐心地说。
陆惊梦之淡淡地回答:“嗯。”
“......”夜丞有些莫名生气陆惊梦不理自己,还是开口:“下旨,封倾良娣为倾婕妤,好生安胎,叫那些个嫔妃,不必来走动了。”庶三品的婕妤,这可是很高的位分了,足足比良媛良娣高上三个品阶。但陆惊梦没有看夜丞一眼,只发呆不说话,夜丞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陆惊梦握着那支彼岸花发簪,觉得这簪子有灵气。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许将军和哥哥很像很像,哪里像,或许是同为将军,身上的英气很像,又或许是那双温柔的眼睛像,她想不明白。
“婕妤在想什么呢?”苏静柔端来了安胎药,有些担心地问。陆惊梦坐在床上,扭头看了一眼苏静柔:“姑姑,你说...这世上有转世一说吗?”苏静柔坐在陆惊梦床沿,耐心地听着,陆惊梦见状继续说:“人会不会因为执念太深,轮回转世回到思念的人身边,又或者,根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秀气的眉间促成浅浅的山川,若有所思的模样。苏静柔笑着摸了摸陆惊梦的头发:“奴婢相信。”
“你相信?”陆惊梦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苏静柔,她自小便思考这样的问题,可谁都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当然,我相信转世之后重新回到思念的人身边。”苏静柔温暖的笑容让陆惊梦很是释然。
“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吃花生酪了。”陆惊梦说着。“会的,奴婢听说将军的战况很好,很快就会班师了。”苏静柔答道。
近来夜丞很宠爱萧寒烟,就是莫名地有些不想面对陆惊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负疚感,尤其是接到白槿新传来的战况书的时候。萧寒烟也晋升为庶四品的充媛,一时风光无量。
这日风光正好,夜丞便叫了宫中嫔妃一同赏花,看着萧寒烟和夜丞在前面谈天说地,苏辞也沉默不说话,一圈的太监们小心跟着,她觉得实在无趣。
突然,陆惊梦感到颈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
‘匕首?!’
她只听到一个男子在身后说了句:“别动。”众人把他们围成一个圈,夜丞一脸惊慌想要上前,却被萧寒烟制止了:“王君,危险。”
‘呵...王君...如今这竟是人人可喊的吗...’陆惊梦那一刻只觉得无比讽刺。“只要你放了倾婕妤,我保你不死。”夜丞说着,陆惊梦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倾婕妤...’他如今,连一句闺名都不曾唤了吗。
那刺客挟持这陆惊梦,一步步走到了一个偏僻的宫殿,这是冷宫,里面住着高晨熙,那个给自己送书看,却被打入冷宫的高晨熙。走近宫殿,杂草丛生,到处是断壁残垣,窗纸都破了,屋顶的瓦也稀稀拉拉的,一片凄凉。
高晨熙满面尘灰,衣服也很是脏乱,见到陆惊梦,竟裂开嘴笑:“陆惊梦,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你也被打入了冷宫了,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很是惊悚,在空荡又残破的冷宫里经久不散。
“陆惊梦,不知道你有没有尝过烤老鼠的滋味啊,嗯?不如今晚,就吃你的肉吧,不知道老鼠肉和陆惊梦的肉,哪一个更美味呢,哈哈哈哈——”陆惊梦被那男子用匕首挟持着不敢动,但她看着高晨熙这癫狂的模样,着实有些心酸,她虽出身不高,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过十七岁,怎么就疯了。
夜丞和其余的人站在一旁不敢贸然上前,苏静柔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僵持不下之时,萧寒烟突然说:“高晨熙,你在冷宫这么久,却有男人愿意为你挟持妃嫔,看来你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那刺客突然发怒:“你也敢说熙儿,都是因为你们熙儿才变成这样的,我要你们全都去死!”说罢,扬起了手中的匕首,众人全都没反应过来,却是真真切切听到了匕首刺入皮肉的声音。
“放箭!”夜丞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齐齐发射,高晨熙便在一声声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发出声音。而那刺客口中念念有词:“熙儿,等等我...”于是将匕首拔出,刺入自己的心脏,毫不犹豫。
若是夜天晟能及他千分之一的勇敢,小鹤也不会死。
可陆惊梦此时头痛欲裂,脑海中无数遍回放着那句夜丞的那句“放箭。”好像有个人也说过这句话,是谁,她的头好痛。
“不要!”陆惊梦这一声,才让慌乱的众人看清躺在地上正气若游丝的苏静柔,“姑姑...姑姑...”陆惊梦不顾自己的肚子跪坐在地上,托起苏静柔的上半身,眼泪不停地留下来:“姑姑...你这是干什么...”就在刺客将匕首举起的那一刻,苏静柔推开了陆惊梦,那匕首直直地刺入了她的腹部。
“娘娘...别哭...”苏静柔眼神飘忽,费力地说着话:“娘娘说过...奴...奴婢待您好...像...像母亲一样...天底下...哪有不...不保护孩子的母亲啊...”陆惊梦哭的苏静柔心疼。“不要,我要姑姑,惊梦要姑姑啊...”陆惊梦哭着托着苏静柔的脸。“奴婢...不能再...再跟着您...伺...伺候您了...”苏静柔的嘴角强撑着笑了一下:“那顿饭...是...是奴婢吃过...最幸福的一顿了...谢谢...娘娘...”
“倾婕妤...万福...”
语毕,苏静柔的手垂了下去,面容是安详的模样。
“姑姑...姑姑...”陆惊梦不敢置信地喊着:“姑姑!——”
‘奴婢名叫苏静柔,以后便是承乾宫的管事姑姑。’
‘小主有奴婢,今后就不会迷路。’
‘就当一家人吃顿饭了,姑姑不许拒绝’
‘奴婢相信人离开后会回到思念的人身边。’
‘倾婕妤...万福...’
那个无依无靠,却把陆惊梦当作亲生女儿的姑姑,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丞站在一旁开了口:“惊梦...”陆惊梦背对着夜丞,一言不发。夜丞知道她伤心坏了:“倾婕妤忧思过度,封为修容。苏静柔护主有功,厚葬,打赏其家人黄金万两。”陆惊梦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夜丞:“回陛下,苏静柔无依无靠无儿无女,臣妾是她唯一的家人,您看臣妾,缺这黄金万两吗。”
陆惊梦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那是无尽的失望,却又有着清醒。沈清鹤用了一辈子爱夜天晟,她已经没有力气爱自己了,可陆惊梦并没有那样深切入骨地爱夜丞,她不会绝望。
“......”夜丞无言。
往后两个月,她更是把自己困在承乾宫不曾出来,每日看着姑姑曾经写过的东西,她才知道姑姑对她那么细心周到。无意间她翻出一个小竹篮,里面是十几件小孩子的衣服,看着能穿到四五岁。那一针一线,苏静柔真的将陆惊梦的孩子当作亲外孙一般挑灯彻夜赶制,为的就是能看到孩子穿上。
“姑姑...”陆惊梦再次模糊了眼睛。
这两个月,除了和顺总是想法子逗她开心,便只有白槿寄来的十几封书信,满宫包括夜丞,不曾有人来探望她一次。
眼看快要临产,陆惊梦又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便想独自散散步,走着走着,便转到了一个宫殿门口。通体红色的大殿让她生出好感,她喜欢红色,但红色是正宫王后才能穿的颜色,自先王后沈清鹤去世后,先王夜天晟下令不许再穿红色衣裳,因此入宫后她也没有再穿过正红色的服饰。
一看牌匾,‘长乐宫’。
原来正是先王后的宫殿啊,今日竟然没有士兵把守。陆惊梦升起的好奇促使她走了进去,近七十年无人居住,这里的一草一木竟打理的这样精致整齐,仿佛这里住着的仍是那个自信英气,不拘小节的栩华皇后。
走近殿内,赫然挂着一幅画像。‘那是...栩华皇后?’陆惊梦走上前,细细端详着,只见画上的沈清鹤穿着一身朱红的军装里衣,三千墨发披散了大半,笑容明媚动人。
沈清鹤画上的眼睛与陆惊梦的双眼对视。那一刻陆惊梦突然往后退了几步,那画上的眼睛,怎么会和自己的双眼一模一样。
“夜丞...不...”陆惊梦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又看见画上沈清鹤头顶唯一一支彼岸花的发簪。
‘本王说给你,便给你了。’
‘本王对惊梦,一见钟情。’
“不不不...”陆惊梦一步步后退,她睁大了眼睛摇着头。“充媛娘娘?”几个小宫女跑了过来,谁知陆惊梦直接倒在了地上,衣衫下面流出汩汩的鲜血。
“娘娘要生了!”宫女们大喊着,碰巧夜丞下朝路过,跑近来发现了倒在血泊里的;陆惊梦,急忙跑过来抱起她。
承乾宫内,产婆进进出出,太医在屏风外跪了一地。夜丞,萧寒烟等在外面。“陛下...充媛娘娘不大好...您看万一有个好歹...是保大还是保小?”夜丞听了这话,一声怒吼“保不了充媛和孩子平安,你们统统陪葬!”太医急忙跪了回去,几个人低头讨论着新的方法。
陆惊梦快没有力气了,恍惚间,她看到苏静柔在床边:“姑姑...”她开口。又仿佛听到苏静柔说:“娘娘用力。”
‘奴婢相信人离开后会回到思念的人身边。’
“啊————”
伴着婴儿的哭声,满屋的人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恭喜陛下,是个公子。”夜丞听到后笑了,急忙跑到陆惊梦床边:“惊梦,是男孩,很健康。”夜丞封了陆惊梦为从二品昭华,公子的名字还未确定,所有人都来贺喜,但陆惊梦从头到尾都没有笑容。
夜丞被大内官叫走了,说军报来袭,他回了宣政殿。萧寒烟倒是走上前,缓缓开口:“你看到了,对吧。”陆惊梦猛地抬头,满面不解。
“栩华皇后的画像,你看到了是吗。”萧寒烟站在她的床边,满面得意:“你知道自己的眼睛生得和先王后的一模一样,你知道了大王的爱不是真的,所以你伤心欲绝,才早产了,对吧。”
陆惊梦别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萧寒烟反而坐在她的床边,一只手捏着她的脸,直视那双倾国倾城的容颜和灵动的眼睛:“陆惊梦,你再得宠又如何,你不过是别人的替代品,陛下爱的是画里的沈清鹤,你不过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罢了,你就是沈清鹤的影子。”萧寒烟放开了手,陆惊梦盯着床沿,一直在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留下来,她觉得心如刀绞。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把我当作别人的替代品...’
‘为什么...’
萧寒烟轻蔑的笑了,慢慢走出了承乾宫,只留陆惊梦一个人在殿里。
陆惊梦拼命地摇头,拼命喊着:“不不不,我不要!”她看见床边防身用的那把长剑,陆惊梦盯着那把剑,突然皱紧了眉头,猛的拔出了剑身。
“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血水混着泪水从陆惊梦的脸颊流淌,滴在地上,滴在她刚出世孩子的被子上。
陆惊梦亲手,把这一模一样的眼睛,除掉。
她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在脸颊,也分不清是心痛还是眼睛痛。
夜丞跑来的时候,只看到拼命哭着的孩子,和满脸血水的陆惊梦。“惊梦!你这是干什么!”陆惊梦反而很是平静:“陛下...这世上只能有一双最美的眼睛,先王后有了,我便不能有。”她仰着头,太医慌慌张张地为她包扎,她不反抗,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了。
夜丞每日都来,可她不见,每天在床上躺着,摸索着孩子的脸蛋,她未曾见过自己的孩子,却能听见孩子的哭声小声,能感受到孩子的小手。
三天后,和顺急急来报:“不好了娘娘,白将军回来了!”陆惊梦平静地仰着头问:“哥哥回来了,有什么不好的。”和顺急忙说:“将军昨晚就回来了,得知您发生的事情以后跑去宣政殿找陛下理论,他说...说...”陆惊梦蹙了蹙眉;“如今还有我受不了的事吗。”和孙跪下,大声说着:“白将军说,他爱慕您多年,既然陛下不能给你幸福,他便要带您走。”
“什么?”陆惊梦坐起来听着:“现在怎么样了”和顺继续说:“陛下气极了,与白将军打了好几个时辰,奴才听说二人招招致命,如今争执不下,白将军朝承乾宫来了,一路上都是陛下安排的精兵,将军打了几个时辰受了伤,如今又杀过来,将军他哪能受得住啊。”
陆惊梦把孩子塞给和顺,摸索着下床,凭着记忆朝宫道走去,一路上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不知道多少次,她明明是不希望哥哥做傻事,为什么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
‘长安,不能死...’
‘长安...长安...”
这一次,那个声音陆惊梦听的真真切切。十几年来那个一直让自己心如刀割的睡一会和名字。
许长安。
陆惊梦一路走着,脑中都是白槿的模样:“哥哥...哥哥...”
眼前的白纱又蒙上了鲜血,可陆惊梦顾不得那么多了,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摔了多少次,她终于听到了白槿的声音。那是刀剑挥舞的声音,凌冽风起的声音,和哥哥的声音。”哥哥...哥哥...哥哥!”她大声尖叫,白槿转过头看到了一身白衣,脸上留下鲜血的陆惊梦。
“鹤儿...”看着那样的陆惊梦,白槿只觉得心如刀绞。
霎时间,一个精兵抓准时机,一剑刺了下去。
————此刻只有飒飒的风声。
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人会推开他为他去死,白槿生生地被这一剑刺进了胸膛。
陆惊梦只听到了哥哥倒地的声音,她知道,那是白槿。
她发疯一般地跑了过去,没有人敢拦她,就像那年许长安中了致命一箭,沈清鹤跑过去的时候没有人拦她一样。
陆惊梦托起白槿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她看不到哥哥,但是她感受得到,她摸到了哥哥身上的血迹和伤口,那么触目惊心,她的眉毛紧紧皱起,摇着头说:“哥哥...不要...”白槿的眼睛那样好看,还是望着陆惊梦,可惜她感受不到自己盛满爱意的目光了。
“我给你...做...做了花...花生酪...就在...在府上...你记得去...去吃...”白槿边说话边吐着血,他好想擦干陆惊梦脸上的血和泪,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举起手了。“不,我不要什么花生酪,我要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离开我,哥哥我求求你,求求你别走。”陆惊梦那样的伤心欲绝,面容和唇间早已没有了颜色,惨白惨白的,是那么绝望。
“长安...从来没有离开过鹤儿...”
白槿眼睛忽明忽灭,深深地望着面前的姑娘。
“你别说了...别说了...惊梦带你去看太医,我们去上药好不好...”陆惊梦哭喊着,那语气尽是乞求,哪还有半点宰相女儿的高贵和自豪。
“鹤儿...今...今日是...上...上巳节...我带你...带你出去玩...可...好...”白槿颤抖地说着,他已经快没有力气了,可是他倔强地睁着眼睛,尽管面前心爱的姑娘看不到自己,他还是拼命想要记住她此刻的样子。他的鹤儿,为何又如此难过
“是长安没用...还是不能...护你...护你周全...”
陆惊梦愣住了,她低着头,感受着这个自称长安的男人短促的气息。
“看来...你是...认...认不得我...了...”长安心酸一笑,他万般不舍,自己原来又要离开她了啊。
也好,能生生世世守护她,也好。
“鹤儿...鹤儿...鹤...”
那怀里的男儿,突然就没了声音。
“...哥哥?”陆惊梦试探地问着,可怀里的男子没有一丝回音。
长乐宫里的那只木槿花,在它的花期里,枯萎了,但花根又深陷了一寸。
突然,陆惊梦觉得无法呼吸,她连哭都无法喊出来。她只觉得心脏的地方仿佛是要炸裂开来,一下一下地有人正想撕碎她一般的痛。
‘今日花灯节,我带你出去玩可好。’
‘鹤儿,这是我做的花生酪,尝尝看。’
‘长安...也要食言了啊...’
‘惊梦,哥哥要上战场了,回来之前,这是最后一碗花生酪了。’
‘为什么...我还是不能护你周全...’
‘鹤儿...鹤儿...’
鹤儿是沈老将军的小公主,也是长安的白月光。
是长安的...白月光啊...
陆惊梦突然间就不再哭喊,她默不作声,不发一言,低下头感受着怀中男子慢慢褪去温度的身体,摸了摸他的轮廓,他的眉,他合上的眼。
至死,都只有她一个人的眼。
“...长...长安?”
陆惊梦开了口,留下了两行无声的眼泪。
“长安,我是鹤儿。”
命运何其无情,许长安陪了她又一世,又用自己的性命想护她周全。可他努力了一辈子才让心爱的姑娘想起自己,那句他盼了六十三年的“长安”,他还是没能活着听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陆惊梦躺在寝宫床上,夜丞在床沿坐着,不曾说话。
良久,她开了口:“孩子...就叫夜离。”
“生离死别的离。”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天晟六十三年秋,将军白槿逝世,追封镇国将军,年23。
天晟六十三年秋,充媛陆惊梦因病逝世,追封倾贵妃,年19。
那一天的黄昏,引领一代风云的宰相陆渊靠在宰相府的门口,手里端着一碗花生酪,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女儿,陆惊梦,该回家了,爹爹做了你最爱的花生酪,回来吧。”那天夕阳的光越来越深,从橘黄慢慢变得殷红,照在天晟所有人的身上,那一日,史书记载为“血照日”,那一日,陆渊站了一整夜,旁人问他在等什么。他只说,在等女儿回家。
等她的女儿回家。
天晟六十三年冬,三朝宰相陆渊病重逝世,追封英国公,年60。
从那以后,陆家的女儿,再未有一人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