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谷地处西南蜀山,五百多年前,一位名叫虞寞的女子游经蜀山,见山里负气含灵,景色绝佳,赏玩一番,见谷中央见好大一潭清湖,湖水由东引出,到一面峭壁之前戛然而止,壁面光滑如玉,水在壁下不增不减,正时傍晚霞光万照,此地却微有细雨,倒真似“东边日出西边雨”,待暮色笼罩,月色辉映之下,壁上一片银白,光辉投射湖水,水与壁似两面平镜,交相照映林间,又似后一句“道似无晴却有晴”。
虞寞在崖下空座一夜,第二日便在湖畔修楹结舍,将此山谷起名“无情”,每外出就医,以无情谷谷主自称,久而久之,随着她在江湖中名声大噪,无情谷之名也在外传开,大家也便尊称她一声虞谷主,江湖上有不少一心学医的,也都追上无情谷登门拜师。
虞寞从来不收弟子,但对拜师者考教德行资质后,仍会悉心教导,这些人虽无弟子之名分,却有弟子之事实,皆心甘情愿留在无情谷中,虞寞为人放荡不羁却很少出谷,病者大多要自行去往蜀山求医,任凭多少重金酬谢,都不能令她出谷登门诊治。
两日之前,长林重伤之后,陆襄一行人当晚置办马匹连夜赶往无情谷,欲图阻止九尾狐,夺下亢宿与天书,陆襄心中挂怀长林伤势,一路无心说说笑笑。
一日午时行到浮云岭下,红日当头炎热难耐,三人寻了家茶铺歇脚乘凉,苏公子心里计算,此地已离蜀山不到一百里路,再有一两时辰脚程即可入无情谷内,九尾狐病重,经受不住舟车劳顿,路上少不得要停车歇息,即便早出发半日,倒不见得会先行抵达,最好赶在他之前到,先将医仙虞寞困住,抢夺亢宿便无后顾之忧。
过了盏茶时光,听见有人喊到:“小二,倒碗热水。”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搀扶着一个汉子进了茶铺,姑娘一张圆圆脸蛋,眼珠子活泼明亮,脸上却有风霜之色,那汉子满脸憔悴,瘦骨嶙峋,显是身患重病。
小二端上茶壶,姑娘倒了热水喂给汉子喝下,那汉子喝得急了,咳嗽起来,姑娘拍着他后背说道:“爹,您慢点喝。”
汉子缓了缓,问道:“瑛儿,你身上伤还疼吗?”姑娘道:“不疼。”汉子拉住姑娘的手,叹气道:“爹不过挨一日算一日,你不该为了爹跟人打起来啊。”
那姑娘脸上突现怒色,重重哼一声,道:“无情谷欺人太甚,爹您放心,有朝一日我定要报仇雪恨。”
汉子道:“什么仇不仇的,他们愿意治,那是咱们造化,不愿意治,那也无话可说。”姑娘道:“哼,她自称什么医仙,见死不救,算个屁仙。”说完眼眶一红,背过身擦眼泪。
汉子道:“无情谷不肯治病,咱们找别的大夫就是了。”姑娘哭泣道:“又不是没找过,要不是没别的办法,咱们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这儿。”
汉子叹气道:“瑛儿,世上人人都会死,这都是命数。”姑娘捂住耳朵叫道:“爹!您别说了!”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陆襄一行人正要动身赶路,听见这番话,上前问道:“这位大伯,姑娘这是怎么了?”
汉子侧目瞧了瞧陆襄,咳嗽了一阵,说道:“噢,倒也没什么。”苏公子道:“我们正要去无情谷请医仙治病,怎么,她如今不就诊么?”
那姑娘听得这话,抬起头拭泪道:“你们也别去啦,无情谷真真够得上无情二字的,去了也是白去。”
陆襄温言道:“姑娘,你别难过,听说医仙妙手回春,手到病除,定能治好大伯的。”
姑娘道:“哼,她不肯施治,去了又有什么用,原本听说她没钱不医,我跟爹存了一笔钱,好不容易从南海赶来蜀山,哪知刚到山脚下,就被无情谷的人拦住了,说什么虞谷主这两月闭关,不许任何人进谷打扰,别说治病了,连人都见不到,可不就是白去么。”
陆襄三人听到此处,互相对望了一眼,皆想医仙如此安排,定然是给九尾狐诊治而做准备,不许外人进谷,是怕有人找上麻烦,医仙如此费心尽力为九尾狐筹划,不知万工阁给了无情谷多少报酬。
陆襄听闻虞寞救死扶伤,对她颇为敬重,陡然听见她为了九尾狐那种东西见死不救,心头突生厌恶,恨恨的道:“把病人拒之门外,岂有此理。”
姑娘点头道:“可不是么,她不肯救我爹,就是我的仇人。”那汉子道:“瑛儿,话可不能这样说,她即便真是神仙,也顾不上全天下的人。”
姑娘皱起眉头道:“爹,她不肯救您,您怎么还帮她说好话!”汉子劝道:“就算她肯医,也不见得就治得好,生死自有天命,怨不得谁。”
这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汉子身染重病以来,寻了不知多少大夫,都说无药可救,心中本存着医仙这一线希望,千里迢迢赶来,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到得山脚下,谁知医仙竟不肯施治。
那姑娘一怒之下与无情谷动起了手,她又岂是对手,两人一病一伤,灰着脸下了山,姑娘自知爹的病恐怕只有虞寞治得,不肯死心,一路上嚷着要再上山求救,她爹自有傲骨,不肯应允,她又无法撇下爹自己上山,急得她又大哭起来。
陆襄正心中想话语安慰,只听她哭着道:“爹,瑛儿不要你死,她不肯救,我再上山求她,她一日不肯,我便求她一日,我不信她铁石心肠!”汉子摇头道:“何苦来,这条老命死了就死了,何必白白叫人瞧不起。”
姑娘擦去眼泪,起身道:“爹,您在这儿等,我上山求她去。”便匆匆奔走,那汉子追上叫道:“瑛儿,别去,快回来!咳咳!”他身子重病虚弱,哪追得上小姑娘,走出两步,晃了两晃,便要跌倒。
陆襄赶紧上前搀扶他,汉子忙道:“姑娘,快,快将她拦住。”陆襄道:“好,大伯你先坐。”那姑娘见爹险些跌倒,忙奔跑回来,惊呼道:“爹,您怎么样了!”
汉子重重咳嗽了起来,咳出了好些鲜血,那姑娘万分心痛,不敢再离他半步了,扶着他坐了下来,汉子发怒道:“你要是去了,就是把我活活气死!”
姑娘在他膝前跪下,含泪道:“爹,我不要您死,您看在女儿的份上,就让我去吧,您难道忍心丢下女儿吗?”汉子道:“瑛儿,爹当然舍不得你,只是人活着就为那一口气,她不肯救爹,爹不怪她,但也绝不央求于她。”
陆襄只觉得那姑娘一片孝心,这大伯却不通情理,求医治病本就是有求于人,又何苦拿命争这种气,苏公子对那姑娘道:“你不必去了,再怎么求她,她如今也不救的。”那姑娘一听,惊讶的道:“她当真这么铁石心肠?”苏公子道:“倒也不是。”
北堂风见这对父女,心中也是颇为怜惜,上前道:“姑娘,我与无情谷还算有些交情,我们上山找她来给你爹瞧病就是,你在山下找地方安身,哪儿也别去了。”
那姑娘心头大喜,忙道:“要真能这样,那真是多谢你了!”那汉子却道:“年轻人,不必了。”姑娘知他固执,叫道:“爹!……”那汉子截口道:“一条老命死了也就死了,不劳你们费心。”
北堂风倒真没见过如此固执之人,劝道:“医仙也有医仙的苦衷,你犯不着跟她斗气。”陆襄也温言劝道:“对啊大伯,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让你女儿怎么办呢?”那姑娘眼眶一红,含泪道:“爹,您真的狠心离开女儿吗?”
那汉子沉吟不语,苏公子道:“你女儿年纪还小,你该好好照顾她。”汉子瞧着自己女儿,她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跟着自己受了不少苦,实在有愧于她,心中万般难过,握住她的手,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几位真能请得动医仙,这份恩情,我父女必有后报。”
那姑娘听他应允,心下长吁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的跪谢道:“三位大恩,秦瑛没齿不忘。”陆襄忙拦住她:“哎,这可使不得,快起来。”
秦瑛心中好生感激,心想他们若真请得医仙治好爹,那我这条命就是他们的了,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定万死不辞。也不说甚么感恩之话了,说道:“我带爹去蜀山脚下怀远镇,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名叫青城客栈,我和爹就在那儿安身。”
北堂风道:“嗯,就在那儿等着吧,不出三五天,我让医仙登门诊治,她若不肯,我绑也要绑她来。”秦瑛破涕为笑,北堂风取出几张千两银票给她,又道:“拿着吧,会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