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还未挂匾额的医馆里亮着一盏温暖的油灯。
新糊的窗户纸上模糊的映着两个人影。
满墙的药柜零星的开着几个抽屉,约有一半的抽屉上贴着红底黑字的字条。
屋里一个老人正在絮絮叨叨。
“呵,好家伙,这姑娘脚够大的。”
“丢人丢到家了呦,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居然没打过一个丫头……啧啧,这小佛爷手劲不小,一看就是手上练过的。”
“唉,咱这医馆也算没白开,还没开张自家人就用上了……别动!还差一点就敷完了。你说说,我平时就叫你多锻炼,多锻炼,打不过你就跑啊。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想到还没打过一个丫头。”
段平安塌着肩膀坐在桌前,合着双眼,一股闷气憋在胸口,咬牙切齿的暗自发誓再见到那姑娘定然让她好看。
葛二爷手指头上蘸起一团黑乎乎的药糊比划半天才在他的脸上重重的抹了上去。
直疼得他咧了咧嘴,不满道:“二爷爷,您下手轻点。”
“闭嘴!我辛辛苦苦给你拉扯大,含辛茹苦的教你本事,却不曾想你被个丫头片子欺负成了这样!我这老脸都丢尽了。”
“她也没讨了好!我糊了她一脸的狗屎!”
段平安挺起胸膛辩驳到。
“我呸!你也好意思!拿屎去扔一个姑娘家也就你能干的出来,以后你出去千万别说我是你爷爷。我丢不起那个人!”
段平安挺起的胸膛马上又泄气般的瘪了下去。
葛二爷捎带手的抹干净了淌到段平安下巴上的药糊,然后一只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下。
“虽说是敷了药,可你这脸要是想痊愈怎么也要七天。这两天你就别出门了,留在店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明天药商就把药送齐了,你把药材分类放好。”
随后,葛二爷在铜盆里洗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取出了纸笔,重新坐回到方桌,继续之前未完的工作。
‘安胎白术汤,处方;白术四两,贵皮二两,陈橘皮二两半,厚朴……’
“二爷爷,桂皮的桂字错了。”
看着糊着满满一脸药强眯眼睛的段平安,葛二爷气不打一处来,抓起刚写的药方揉成了一团。
“你会你来写!三百个基础药方,写不完不许睡觉,写错一个字老夫打断你的狗腿。”
说完,大袖一挥便气咻咻的扬长而去。
冲着远去的背影,段平安小声道:“怎么这岁数越大,却越发的易发脾气了?难不成是更年之兆?”
为了哄老头子开心,一连七天,他都安安稳稳的待在铺子里,勤快的忙这忙那。
兰妈妈也带了几个孩子一起过来帮忙,结果被糊着一脸药糊的段平安吓了一跳。葛二爷为了替他遮掩,声称这是为了治疗脸上的面皰而敷的药。这才打消了兰妈妈的疑虑。
随后有了勤快的兰妈妈加入,医馆很快就筹备的差不多了。
葛二爷掐指算了个吉日,医馆‘杏林百草堂’就正式开张了。
开张当天,请了舞狮的班子在门口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吉时一到,便点燃鞭炮,掀开了红绸,露出了杏林百草堂的牌匾来。
左邻右舍的街坊掌柜都纷纷送来了贺礼,瞧见前堂招呼客人的都是些半大孩子不禁纷纷称奇。慈幼坊来的首批孩子都是些伶俐人,端茶递水招呼客人倒也有模有样。
前堂三面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匣匣药材,堂中是一张八仙桌,供客人等待拿药或排号时休息用,门口就是柜台,桌面上摆着砚台、算盘、和一个古怪的石头雕成的药虫。传说中药虫是陪伴的孙药王的灵宠,全身透明,可为药王试药。吞下药物后,便可清楚的看到草药在其经脉中的走向,借此断定药物的属性功效。
而如今,每个医馆的柜台上都要放这么一只药虫也不过是为了讨个吉利罢了。
柜台后面站着的是段平安,一身灰布麻衣,头上扎着一系方巾,唇红齿白俊俏非凡,由于闯荡江湖许久的原因,看起来倒是比实际年龄成熟些。容貌出众自然惹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剪完彩打过招呼后,葛二爷就去坐镇后堂了。
前堂的客人由孩子们请入后堂,再由葛二爷亲自接待。
葛二爷面容可掬的接待着一波一波的来客,三言两语之间就拉近了关系。‘千隆问屈术’除了屈术没使,其他的自然是用了个遍,没多久就营造出了一个老神医的形象。
临走的客人人手都免费提了两幅药回去,不管信也好不信也罢,以葛二爷的水平寻常病症自然是药到病除的,待这些人病好了,这名声自然就打了出去。
当然不是人人都有病。可即便是没病,进了葛二爷的门,也多少有了些症状。开些养身补气固本培元的方子,再加上些心理暗示,怎么也会让人觉得身体康健了很多。
待道贺的客人都送走后,又有孩子从屋里拿出一块方正的牌子挂在门旁,牌子上红纸黑字书写着‘今日问病半价’六个大字。
至此,段平安和葛二爷就再没休息,门口排起了长队,一些平日里瞧不起病的百姓也一传十十传百的过来排队看病。毕竟便宜可不是天天能占的不是?
太阳落了山,葛二爷也累的老眼昏花,不得不出面声称今日打烊。
排队的人便不满的嚷嚷起来,问今日半价,那明日岂不是要多花冤枉钱?
无奈之下,葛二爷便松了口,由半价一天变成了三天。众人这才作罢离去。
关上了门,一众老小才难得坐下来休息。
段平安揉着肩膀,拿出了算盘和账簿给葛二爷核对。而后趁着休息之余拉着慈幼局的几个孩子,继续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习墙上那些药材的名字。他直盼着有人能马上学会书写、抓药、算账的本事好把他解放出来。
可这六个孩子里学的最快的也只认识了墙上这些药材名字的大半罢了,要想认全,且和药材对的上号又不知要多久。
葛二爷噼里啪啦的打了一顿算盘,而后便端坐在那捋着胡须喜不自胜。
瞧着葛二爷的模样,段平安自己也打心眼里高兴,但还是粗着嗓子出言调笑:“忙了一天算来不过是赚五俩二钱银子罢了,二爷爷且不可得意忘形,要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话是他第一次骗到钱时葛二爷对他教育所说的话,现在段平安又还了回去。
葛二爷出奇的没有吹胡子瞪眼,反而撇了眼段平安道:“你可知还有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话?老夫这会儿得意,自然要再得意一会儿。”
孩子们被葛二爷的话不禁逗笑。尽管他们不知五两二钱是多是少,但是既然葛二爷都得意了,那便是应当开心。
屋子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吃完了饭,安排完六个孩子进卧房睡下,葛二爷却点起了油灯检查起药材的储备来,段平安披着衣服打折哈气跟在身后。
“平安儿,明天你再联系一下王掌柜进一批药。黄连、当归、贝母、天麻、金银花这几味多进一点。”
段平安点头应下。强打精神扫了扫葛二爷刚说的那几味药并暗暗记住。
看着他那疲惫的模样,葛二爷又是内疚又是心疼。
虽然段平安不说,可葛二爷心里头清楚。这孩子自己一小带大,聪明过人善解人意,但毕竟是少年心性,性子跳脱,很难在一件事物上持之以恒。现在却要去做算账抓药这类枯燥的工作,一人分饰多角,还不能粗心大意,自然身心疲惫。
慈幼局来的六个孩子都十几岁。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葛二爷对每个人的心性也都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最大的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十四岁,识字颇快,心思缜密,可在算学上下功夫去学做账房。
年龄次之的小雪花虽不善言语,但心灵手巧,眼睛里就透着一股子灵气,可以跟在自己身边学学医术,继承自己的大部分衣钵。
与小雪花同龄的刘威。鬼主意多,善识人颜色。待人接物的一把好手,可是就是不爱学习,待识文断字磨砺性子后可培养他熟悉掌柜的工作。
大牛小牛两兄弟长的壮实,可当双花红棍……咳,兄弟二人性格木讷,但手脚勤快,可先跟自己学学药理,帮忙抓药打杂。出诊的时候也可以让这两兄弟跟着,为自己保驾护航,以壮门面。
还有一个小豆子还小,才十一岁,先让他跟着玩吧。过两年再看。
葛二爷打定主意,只能再委屈段平安些日子了。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说好只委屈些日子的段平安委屈了大半年。
随着开业的热度过去,医馆的客流一度下滑。但靠着葛二爷过硬的医道水平还是在这威远城闯出了不小名气。每日慕名登门的病患依然络绎不绝,却也不至于再让医馆的孩子们手忙脚乱。
大半年的时间,每个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也都能胜任大部分的工作了。
兰妈妈来的也勤了,隔三差五的来帮忙打扫房间,洗衣做饭,顺便也跟着学识字。回去就教给其他的孩子们,给他们打基础。
段平安最近变得很幽怨。
其他孩子的成长让段平安变的无所事事,成了在家张嘴吃粮的废物。
呆不住的他心思便飘了出去,隔三差五的就挑唆葛二爷一起出去“编筐”钓“大鱼”。
“二爷爷,我听人说上林县丞家财万贯,为人险恶吃人不吐骨头,鱼肉乡亲不是好人,他家中有一副青松白鹤图价格不菲……”
“二爷爷,虎跃涧有一叫邓杰的恶人,表面上是仗义疏财豪侠,背地里实际是与官府勾结的马匪,他与那张知县蛇鼠一窝,不为人子。这种败类就应该被我们这种‘长棍’当头一棒!”
好几次,葛二爷被撩拨的恨不得休业半年去干他一票。
可最终还是忍住了,让他哪凉快就滚哪呆着,想干嘛就去干嘛。
临了,无聊的段平安内心打定了主意,准备支个算命的摊子赚点路费,来年就去独闯江湖。顺便找找是否有志同道合的同伴,可以搭档在一起,狠狠地赚上几笔。
当小豆子练习完书今天的功课再见到段平安时,吓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围着段平安前前后后转了几圈,磕磕巴巴的问道:“安哥儿……你……你这是要出家吗?你这道袍可真好看,可,可你为啥……你这是,这是”
说到最后,居然差点哭出来。他终究没把‘你这是要走吗?’这句话给问出来。
这段时间段平安没少陪小豆子玩,给他讲江湖上的故事。小豆子只觉得自己的安哥儿是顶天好的哥哥,如果他要走,自己舍不得。
看着小豆子抽嗒着鼻涕的样子,段平安被逗的哈哈大笑。
“莫要害怕,你安哥儿我天赋异禀,今日天人交感有所顿悟,引天地灵气灌顶,现在已是在世仙人。如今的我掐指一算便可知前后五百年。我来算一算……嗯?你昨晚上又尿床了,一大早自己偷偷的洗了床单和亵衣怕被人发现。”
小豆子长大了嘴,惊讶道:“你……你怎么知道。”
说完自己反应过来安哥儿这是成仙了,吓了一跳,嗷嗷叫的跑向后堂去找葛二爷了。
柜台后的虎子自然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持笔写下最后一笔账目后,也走了出来,这拽拽那摸摸,看着段平安的一身青色袍道服也新鲜的很。
“安哥儿,你骗骗小豆子还行,你就别骗我了,你这身打扮是要干什么去?”
段平安从虎子手里扯回衣角,不满道:“别乱动,我花好多钱找人做的,别扯坏了。”
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扶了扶头顶的逍遥巾,两根巾带向后一甩,说不出的潇洒自如。
而后双手抱合对着虎子行了一礼,淡然道:“小哥儿,贫道山青子,你说的安哥儿贫道不曾认识,也不曾见过。”
虎子绷着个脸,上下打量了一下段平安,噗呲一乐,接道:“山青子道长,您来我们医馆是来着了,我们葛大夫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神医,您是有什么毛病?我们葛大夫正好在后堂,您进去瞧瞧。但恕我直言,如果道长您患的是脑疾就算了。我们治不了。药王前辈可都说过,脑残者,无药医也。”
段平安玉树临风瞬间变成了张牙舞爪,吓得他掉头就跑。可惜段平安眼疾手快抓住了衣角,两人嘻嘻哈哈的打闹起来。
后堂,小豆子拽着葛二爷正往外跑,脚步声传来,葛二爷人未到,声音却先到了。
“哈哈哈,我来瞧瞧小豆子说的仙人,长了几个胳膊几个腿啊。”
葛二爷踱步来到跟前,段平安这才气喘吁吁的撒开手,虎子顺势撤回到柜台后面伸出个脑袋悄悄观望。
“安哥儿成仙了!”小豆子指着段平安嚷嚷。
段平安赶忙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有些忐忑的面对着葛二爷。
葛二爷走近两步,抬起段平安的两臂比量了一下,然后又让他转了一圈,称赞道:“甚好。”
段平安回道:“二爷爷教的好。”
“小豆子说你成仙了,啥都知道?”
段平安一下子有些尴尬起来,扭捏道:“都是小豆子胡说,我逗他呢。”
没想到葛二爷却阴沉了脸,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后堂。
他没想到葛二爷转眼之间就变了脸色,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扭头去问柜台后的虎子:“我这是惹二爷爷生气了?”
虎子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道:“好像是的。”
再去看小豆子,小豆子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听见后堂传来葛二爷的声音。
“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