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社会讲求效率的原则让衡量成功的标准变得具体和实际。如果一个宣称成功的人拿不出有形的证据,我们就会大摇其头。只有看得见和摸得着的进步才会让我们对他感兴趣。
但是成功不仅表现在切实和积极的行动,也表现在思想中。不仅在于行为,而且在于正确地思考;不仅在于行动,而且也在于他的真知灼见。
倘若守望的人见刀剑临到,不吹角,以致民不受警戒,刀剑来杀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他虽然死在罪孽之中,我却要向守望的人讨他丧命的罪。
《旧约·以西结书》第33章第6节
这个世界就像一道陡坡上的山路一样,蜿蜒曲折地向上移动。它时而在一个方向上,时而在另一个方向上下降,借此实现上升。人们总是在一段时间过于强调一个原则,借此获得进步,但在这样做时,他们往往失去了“均衡感”,忘掉了时下正在流行的原则并不包含全部真理。专门遵循这一原则并不会带领他们通向自己的目标,我们最好时不时地停下来,打量一下四周,弄清楚远处山峰的方向。
当今的基调是效率,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时代,科学进步已经把大自然的力量置于人类控制之下,远远超过此前任何时代。我们对看得见和摸得着的进步感兴趣,我们需要切实有形的成果作为一切成绩的衡量。沉思的圣哲对我们来说用途不大,我们完全不相信默默无闻的弥尔顿们。我们总是问一个人做了什么,如果拿不出有形的证据,我们就会大摇其头。
因此我们的道德劝诫总是采取宣讲行动责任的形式,无私的行动、服务于公众、严于律己和宽以待人,这是善行的信条。它非常不错,也十分崇高,但它并非一切。人要感激,感激他的同胞。这不仅表现在他的行为上,而且也表现在思想中;不仅在于行为,而且在于正确地思考;不仅在于行动,而且也在于他的真知灼见。
要形成自己的意见,一个人首先要关注的问题是自己的品行是否端正。
如今,积极生活的条条大路上都有一种诱惑。不是让你对涉及的道德原则做充足思考,而是让你接受自己所属的那个行当普遍盛行的伦理准则,让你做其他每个人都在做的事。用这样一种方式事情就更容易办成,因为那些反抗积弊而不默默奉行的人既给同伴招来不快,也让自己处于不利的位置上。
时下正在流行的原则并不包含全部真理。
要奉行普遍接受的标准,令人信服的论据总是信手拈来。据说,生意就是生意,而不是慈善。它唯一的目标就是对合法获利的渴求,不可能依据下面这个原则来做生意。
人要感激,感激他的同胞。这不仅表现在他的行为上,而且也表现在思想中;不仅在于行为,而且在于正确地思考;不仅在于行动,而且也在于他的真知灼见。
那些聪明过人的人应该与其他人分享他们的精明所带来的利益。
因此你别指望他们亮出自己的底牌;此外,商业公平的法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约定俗成的。每个人在各自的行业中所理解的传统,并不因为外人不理解其意义而是欺骗性的。每个人都在做其他人——那些有良好声誉的人——所做的事,若是通过不切实际的幻想来毁掉一个人成功的前景,则并不理智。像这样一些论据并非全无道理,它们都有恰当的用途。但是很容易把它们带向极端,用它们来证明几乎每一件事情的合理性。
那些自己所奉行的原则并不很高的人很容易相信,人人都像他们自己一样行事。而事实上,很多人并不像他们那样对巴力神屈膝下跪。
那些自己所奉行的原则并不很高的人很容易相信,人人都像他们自己一样行事。而事实上很多人并不像他们那样对巴力神[2]屈膝下跪,他们在自己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些并不被真正的正直之士所接受的习规。如今,倘若那些并不明显不诚实,但也不很正直的人在低标准中得到了优势。如果那些更优秀的人并不明显而公开的拒绝这样的标准,那么商业诚实的标准就会稳步下滑,一落千丈。在所有诸如此类的问题上,标准都很容易下滑。只要你不思不想就行,而用不着故意这样去做。因为除非对一个问题给予严肃而深刻的考量,否则自私就很容易扭曲一个人的判断。
此外,任由一个人的判断被他自己的利益扭曲还不是唯一的危险。对于一个正直之士来说,还有一种更大的诱惑,让他忍不住为了他所关注的其他人的利益而扭曲自己的判断。随着资本联合的发展,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现如今,几乎所有大型企业都是法人公司,以至于那些做大买卖的人对自己的支出都十分谨慎。因此他觉得在拒绝一笔利润之前,一定要有十足把握确认它是不正当的。他的行为代表其他人,他们人数众多并分布广泛。以至于即使他愿意,也不可能与他们商量。而他们主要感兴趣的,通常是红利,对生意的细节所知甚少。如果管理者因为良心上的顾忌导致收益受损,那么他或许是一个杰出的人,深受人们的尊敬。但他不会赚钱,仍然很容易被股东抛弃。我们今天已经容忍了这样一个事实,即资产的所有者大部分实际上都是缺席者。只要有管理层去操心就行,而且这些职业管理者每天还处在一种充满危险的情境中。
请注意,我所提到的这些事并不是每个诚实的人都会予以谴责的明目张胆的欺骗,而是一些值得质疑的习惯做法。有时候它们被证明是有道理的,有时候情有可原,有时候被认为是商业中不可避免的事而对之表示遗憾。突然间,就像铁路回扣或公司董事所创造的非法利润那样,公众清醒地认识到了这里面的问题。每个人都承认这一弊端,于是出现一次爆发。而倘若行为人认真负责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再请注意,我并不是在主张一种不切实际的态度。每一个职业和每一个行当都有它自己的道德准则,常常不被外界所理解,但对该职业本身的诚实却是必不可少的。例如,公众绝不可能理解一个律师如何能正当地受理任何案子或主张任何法律观点,即使这样的观点他并不完全相信是正确的。但是尽管一位有良心的律师不会帮助他认为是欺骗性的诉讼事由,但他知道应该让辩护人公正并尽可能强有力地代表案子的各方提出自己的主张,而把裁决交给不偏不倚的法庭,这样才能最好地服务于正义的目的。
当今这个时代是一个急躁的时代,人们往往会粗心大意地形成自己的意见,而不会劳心费力去透彻地研究一个问题。
我所主张的是“意见责任”,它是这样一种责任,即每个人对本行当所产生问题的道德方面都要给予仔细考量,要在自己的头脑中被充分说服,相信自己将履行的行为是正当的。
如果说存在一种诱惑使你不去思考并且不去根据更高的道德标准来判断自己的行为,那么还存在这样一种趋势,即人们越来越宽松地思考一切实际问题。当今这个时代是一个急躁的时代,人们往往会粗心大意地形成自己的意见,而不会劳心费力去透彻地研究一个问题。人类历史上大概从未有过这样一个时代,人们如此渴望行动,如此不考虑其行为所依据的原则是否正确。只要感觉到了不满,人们就会立即准备抓住别人提出的任何补救办法。这是一个万灵药盛行的时代,从江湖郎中的医术到包治一切政治弊端和社会弊端的灵丹妙药。人们并不满足于一直等到他们头脑中就一项原则或行动路线得出所有结果,他们知道他们在努力疗救一项弊端。他们充满了道德激情,并觉得某项补救办法即使是徒劳无益的,努力本身也有道德价值。这是对的,但它依然不是全部真理。
这是一个万灵药盛行的时代,从江湖郎中的医术到包治一切政治弊端和社会弊端的灵丹妙药。
如果两个民族都充满了公益精神,其中一个民族干劲十足,但想法错误并持续不断地犯错;另一个民族则不那么积极,更加谨慎,但它解决民族问题的办法总是正确的。毫无疑问,到头来第2个民族比第1个民族更持久、更繁荣。我们并不需要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做出选择,这两种品质——积极的行动和正确的思考——对民族的福祉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但现如今,更加处在被忽视的危险当中的正是第2种品质。
一项错误的原则和一条错误的行动路线都不可避免地通向歧途,甚至有时候会带来报应。在历史课上,你或许可以引用一些例证。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在她的小说中坚持认为,人们所受到的惩罚更多的是由于他们的愚蠢或者由于他们的错误,而不是因为他们的罪孽。个人如此,民族也是一样。事实上,如果错误要归因于人们在寻求真理时的粗心大意,那么错误就是一种罪孽。它是一宗精神懒惰之罪,最容易犯下这宗罪的主要是那些受过教育的人。
我们总是以一种自鸣得意的轻蔑态度去看待那些被传统偏见所束缚的人,我们说如果他们开阔心胸思考问题,很快就会摆脱这些偏见。但可以肯定与保持与生俱来的偏见比起来,接受表面的印象并不需要在智力上做出更多努力,也不会显示出更严肃的思考。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坚定的信念都有可能是一种真正的看法,建立在长期而细心的研究基础之上。也有可能只是一种归因于精神懒惰的臆断,如果是这样,那些固执己见的人都应该受到责备,无论这个观念是新是旧。在坚持不懈地探索真理并由此形成自己的意见上,他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
在一个真正的民主社会,每个人都有权参与公共意见的形成。由于并没有一个人专门负责这项职责,因此也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这样我们很容易把我们在公共问题上坚持正确意见的责任推卸到多数人那宽阔的肩膀上。判断和决定都交给了他们,如果犯了错,过错也是他们的,我们希望我们的双手始终是清白无辜的。我们甚至走得更远,为了获得一种安全感,我们总是站在大众的一边,站在整个社会——或者也可能是我们的党派、我们的同行和我们的小集团——的多数人一边。有一种这样的趋势,即把随大流尊为一种美德。并且觉得如果一个人跟着人群一起欢呼喝彩,那么他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在履行一项职责,正是这项职责使他免除了其他负担。人们害怕被指责为站在不得人心一边,他们受制于布赖斯(Bryce)先生所说的“多数的宿命论”。那些不相信流行信条的人总是默不作声,一直等到风暴过去。
积极的行动和正确的思考。
毫无疑问,我们太过刻板地信奉Vox populi, vox Dei (拉丁文:民意即天意)的格言,但这并没有免除个人责任。真正的宗教是建立在对罪孽、公正和裁决的坚定信仰基础上,这里的意思是一个人自己的罪孽及公正和裁决不是别人的罪孽,而是你自己公正及公众投票的裁决。
如果一个人跟着人群一起欢呼喝彩,那么他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在履行一项职责,正是这项职责使他免除了其他负担。人们害怕被指责为站在不得人心一边。
我当然知道,生活中每次偶然事件都根据谨慎仔细形成的关于对错的意见行事。而并不总是与迅速成功相一致,无论是在政治中,还是在商业中。事实上,有时候一个人甚至可能因为坚持原则而毁掉自己的事业。一个人如果渴望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又不想为此做出任何牺牲,那么就像一个人想当兵却不愿冒生命危险一样。在和平时期,他可以穿着制服接受检阅,但他不是那种打造真正军人的材料。让我们彻底抛弃那句被奉为道德规诫的箴言吧,它说的是诚实是最好的策略。在极其理想的环境下,它可能接近于正确。但除非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否则它肯定不是普遍真理。
有些人打算践行自己的原则,而且这些原则也值得践行。这样的人一定要准备做出不小的实际牺牲,牺牲这个世界上一些令人喜爱的东西,并冒着遭受更大损失的风险。那些指望让自己的原则和利益相一致的人,他们没有掌握问题的本质。他们是审慎的人,而不是虔诚的人。
确实有真理这样的东西,有对与错之间的绝对区分。而且即使不相信我们不朽灵魂的安全取决于在寻求真理上的成功,那么也没有让我们免去竭尽全力追寻真理的责任,也没有取消下面这样一个事实。
一个国家的福祉取决于其公民在寻求真理上的成功。
毫无疑问,对于任何人来说,生命并没有长到足以透彻地考察我们必须面对的每一个问题。就像在生活中的其他情形中一样,我们也必须把某些觉得有义务去做的事搁置一旁,为的是能够专注于那些更迫切地需要去做的事。然而让我们确信,首先在必须采取行动的任何事情上,如果没能在仔细研究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意见,那么并不是由于漠然、由于偏见或由于懒惰;其次一种并非在仔细研究基础上形成的意见总是被试探性地信奉,很容易修订。
许多年前,有必要对大学生们强调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责任。他们总是离群索居,超然物外。人们总是谈论接触现场并被弄脏的危险,尽管正如基督在教导他的门徒时所说的那样,只有来自内心的东西才会弄脏一个人。如今,更需要对他们强调意见的责任,而不是行动的责任。今天的大学生都热衷于各种服务,无论它多么令人不快。在没有远见的地方,民族就会消亡。或者换成更现代的语言说,如果那些最有能力做深刻思考和最有能力形成广泛民意的人都轻松随便地思考,或鼓吹那些错误、片面且不合理的意见,那么这个民族就危险了。个人或许可以凭借新颖而古怪的观点迅速赢得名声,但对于公众来说,他的观点是不是正确远比他的观点是不是耸人听闻重要得多。命运的斯芬克斯[3]总是在一个民族最危险的时候提出谜语让它去解答。公众的福祉取决于找出正确的答案,而不是取决于想出一个别出心裁且机智巧妙或者纯粹是暗示性的答案。
如果那些最有能力做深刻思考和最有能力形成广泛民意的人都轻松随便地思考或鼓吹那些错误、片面且不合理的意见,那么这个民族就危险了。个人或许可以凭借新颖而古怪的观点迅速赢得名声,但对于公众来说,他的观点是不是正确远比他的观点是不是耸人听闻重要得多。
如果我们相信罪孽,相信公正,相信裁决,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道德秩序,我们就必须觉得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附带有这样一项义务。即我们在使用它的时候,应该符合这一道德秩序。
不存在折中原则。
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我们的财富,以及我们先天具有和后天获得的能力——都是托付给我们保管的,为的是用它们来实现最终的梦想。
就算大学生别无所有,他们至少有教育,有一定的清晰而深刻思考的能力。他们拥有的这种能力,不仅仅是为了自私的目的,而且也是为了让他们能够认真负责地利用这种能力来解决政治、社会和商业生活中错综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从来没有比今天更加困难和更加紧迫的了。
1911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