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夜已深了,月亮落在野地里。
悠悠冥火绕着草垛子飞舞,袅袅轻烟自荒山之巅汇聚。
院里是奔跑的耗子,梁上是盘旋的鸦群。
耗子外套、乌鸦皮,十字棍杖,
她在乌鸦皮的裹挟下疯狂地跳舞,唱着古老的歌谣。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
每唱一句,月亮便更近一些。从皎皎月晕间现出一个袅娜的身形。我知道太阴要来了。那乌鸦果然是太阴的使者。
她含泪,看向我“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当细节自我矛盾,灵魂就会因残缺而枯萎。当想象补全了空白,灵魂就会无家可归。我是很自大的,胆敢妄议灵魂,这必定招致毁灭。
众人皆醉的时候,独醒者是很痛苦的。他被人称作是醉汉。
众人皆汲汲于安逸,而我独自我放逐。我是时代的叛逆者,过去容不下我,未来也是。即使是现在,我也只能为你让路。
你说的不错,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乌鸦告诉我一些事情。我竟是你千年前抛弃的生命前二十年的灵魂。我带着你的记忆转世,你的历史就成了我的宿命。一世又一世,我重复着你的悲剧。我的意识是不自由的,我的人格是被压抑的,连我的人生与你都何其的相似啊。
可沧海桑田间,我们残缺的灵魂靠着想象弥补空白,又终于形成了各自的人格。当我还残缺着的时候,我寻找着你。当我圆满的时候,你亦给我自由。可我真的自由吗?世世代代,你的灵魂已经完完全全的融入了我的灵魂。我是我,我亦非我。我不知道,我现在口中的自己有多少残留了你的影子。知道吗?因果自你而始,你永远欠着我。”
“可是那些记忆我已经完全的忘却了呀。太阴不曾告诉于我。”
“你连这基本的仙界律法也忘却了吗?施法之人怎可违背自己的誓言?她和菀鶵,她们一同编织了你现在的记忆。可你因为缺少了孩童所有的想象的能力和少年时求索内心的原欲,你竟永远无法找寻到自我,也就永远无法步入月宫。
太阴叫我用自己的灵魂祭奠大司命,唯有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回归,也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彩凤舞幽门,金枝托草身。倘有大鹏羽,可渡月下人。’”她高声唱起来。
什么东西要强灌进我的识海。我忆起了一些事情。
及笄那年,阿娘送我去县太爷家。没有六礼,没有嫁妆,连轿子也不曾有。服侍太爷的日子便更加苦闷。稍有不如意,婆婆、姑子、正房太太都可以来管教我。我在二十岁生辰服毒时,是菀鶵救了我,她把自己的力量分给了我,带我去无忧谷底,我这才化身泫鹓。我求她让我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她曾劝过我的,可她拗不过我。
在谷底生活的时候,我欺骗自己,我是血缘正统的凤凰,才不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施法之日来临的时候,我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新的记忆,我出生无忧谷底,与菀鶵一同长大。我有着所有凤凰所共有的骄傲。我原本想把记忆杀死。可惜,发生过的事情无法被抹去,我便设法使其模糊,原本自我的记忆,变成茫茫众生中的一点。与我亲密无比的,我的作为人时的音容笑貌,也便淹没于万万千千个面孔中了。
我过了数百年的快活日子,可是夜深人静时,歉疚它依然会在夜里寻来。连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我对那个总角孩童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兴趣,我在人海中寻找那熟悉的眼,找寻不到的挫败使我愈发狂躁,我开始四处旅行,找到真相竟成为我千年的执念。
“真是可笑啊,舍你而去的人是我,拼命为你的人也是我。你找寻我时,我也在找寻着你。谁料散而复聚,竟是这般境地。”
“哼,何必如此煽情呢。太阴的命令,你我根本无法违抗。道别就不必了,我们从此恩怨向消”
“谁说不能违抗?我什么都记起来了,包括乾坤逆转的方法。连太阴也不知道呢。你并不想就此消散吧。你刚才的舞蹈可有不少错处,想必是故意为之吧。可惜,你没能阻止。你曾说过,恩与怨向来是泾渭分明。恩还不了怨。这次便让我替了你吧,也便了却我的亏欠。”
她惊恐的大叫“你!”
我把她抱起,钳制住她。
“乾坎翻覆,艮震逆转。
巽离左右,坤兑前后。
……”
我把几近忘却的咒语念得飞快。
太阴来到之前,我完全的将自己的灵魂打散。我体内的、她体内的,都散去了。她完整了。
“你的名字是泫鹓”我用最后的力气将这话写在她的衣袖上。
我挣扎着最后再看她一眼。
太阴已经来到,她哭着,成为了新的泫鹓,跟随太阴,乘着鹏羽,扶摇上月台。
“请别忘了,你生命的另一半灵魂曾这样的爱着你。”
灵魂的声音空空回响,她已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