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斗?”
离是尘先是错愕,而后大笑,我猜想,他是没有想到吕慈会提出这样对决的方法,虽离经叛道却又符合他的胃口。
“不错,文斗。你我皆是读书人,就以书代术,切磋较量。”吕慈说道。
离是尘豪气道:“《魏策·刺客传》里记载,刺客蛮揭去刺杀令侯,令侯的护卫正是他的师兄屠易,答应雇主不完成任务是不义,杀了他的师兄也是不义,于是蛮揭便光明正大找到师兄屠易,与他说明,屠易欲成全师弟大义,又不负令侯,答应与他以弈代剑,输者自杀。而后在第七十四手后不敌,自尽而死。蛮揭看出师兄让他,取令君首级后葬兄自尽,后人少有讥者,多赞其高义。”
吕慈回应道:“正是正是,以弈代剑,未尝不可。”
离是尘点头道:“日月决本无趣,能与吕兄文斗一番,不失为一件美事。我答应了。不知怎么个文斗法?”
吕慈说道:“来的路上我已想好,不如我们以对辩的方式如何?选题者先行,辩不出或不足信者为负,离兄觉得如何?”
离是尘补充道:“可以再加一条,需附上引用出处,否则不算。”
吕慈说道:“可以。那离兄是先行还是后行?”
离是尘拱手道说:“月部乃东道主,就月部先行吧。”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求助左镜:“师姐,对辩和先行是什么意思?”
左镜淡定道:“这都不懂。”
我说:“所以才要向师姐请教。”
左镜继续淡定道:“我也不懂。”
不懂还这么理直气壮?
我正准备硬着头皮听下去,褚阔解释道:“对辩是一种古老的文斗方式,据说源自庄子与惠施。大概是选择一个话题,双方各占立场,辩论谁对谁错。至于先行嘛,则是先给出辩论的依据,因为是轮流辩论的方式,所以,先行略微吃亏。因此,会有选题人同时先行的约定。”
褚阔的回答让我对这个看似大老粗的宗主刮目相看。
“谢褚宗主教诲。”我说道。
吕慈仅思忖了片刻,抬头一看,便说道:“有了,不如就选,日与月谁更亮,可好?”
“这个选题好。”杨图说道,“这个选题不仅开放,不占日部的便宜,而且这个亮字可以延伸出很多很多,意味深长。”
我深以为然,看来大家都是学识渊博的人,只有我是文盲。
离是尘说道:“好题,吕兄请。”
因为辩论的双方本就是日月两部的人,所以就自动选择了各自的立场。
吕慈走动了起来,边走边说:“《天枢》第三章有记载,“月燃参商,日隐斗牛。”夜晚的时候,月光能将星宿照亮,看得见满天繁星,而白天有日光,反而看不到星星。还不是因为照不亮么?所以,月更亮。”
“好。”
月部中有人叫好。
离是尘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星论》第六章,“日盖穹星,白染天幕;月漏南斗,摇光一线。”白天日光将天空中的帷幕都照亮,所以才看不到星星,因为被光芒掩盖,夜晚只有微弱的月光,才能看到星光几点。还不是日更亮么?”
“加油是尘。”
离是尘反应极快驳斥了吕慈的话,第一回合算是打平,或者说,离是尘占了上风,因为如果吕慈没有新的论据,则离是尘胜。这就是先行的劣势。
大家都看得出,关于星斗,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吕慈自然也转了话题,道:“《海物志·论妖》有言,“万物为妖,曾记月始。照至极渊,生命之所逐也。”所有水里的生命都有灵性,是月亮赋予的。能够照亮海底深渊,万物都追逐它。这样的月亮不够亮么?”
“有道理。”
月部有人捧道。
离是尘想了一下,回应道:“《界纲·总御》也有言,“是故夜黑,万物伏也;而昼亮,万物出也。昼出夜伏,实乃天地纲常也。”夜晚黑才会蛰伏,白昼明亮才外出。月光出现在夜晚,而日光出现在白昼,怎么说都是日光亮吧?”
“不愧是你。”
日部的观众比离是尘激动多了。
“离是尘的思辨和“阅历”不亚于吕慈,现在考验的除了双方的辩机,更考验双方的阅读储备。”左镜说道。
“那据师姐之见,还要几个回合才会分出胜负呢?”我问道。
“难说,但是谁能够打破边界,便能够取得胜利。还是我说的那句,术师间的较量,最后拼的还是...”左镜说道。
“底牌。”我回答道。
“孺子可教。”左镜说道。
我则微微一笑。
接下来吕慈和离是尘在所有人跟不上的节奏下展开了密集的输出。
“《枕石子》第五章...”
“《铜鲧子》第一章...”
“《九州灵书》第十二节...”
“《三七草鉴》第八部...”
双方各不相让,从天上星斗,到海底深渊,从森林草木,到廊宇之间。从风流名士,到贩夫走卒,从音律棋艺,到御射书雕。
天地万物没有双方不涉及的,当然,后面也没有几个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的人能听得懂的。
对于他们二人而言,旁人能不能听得懂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彼此懂,而且是很懂。
甚至除了懂之外,还夹杂着惺惺相惜。
“...《夜游国》你都看过,真有你的。”
“偶然拜读。”
“《梁间道》绝版很多年了吧,找到费了很多功夫吧?”
“平生所幸。”
两个人渐渐忘了自己在参加什么日月决,而只当做是在被术充斥的术师世界里少有的读书交流,思想交流。
过了好久,已经有人打了瞌睡了,只听到吕慈说了句:“是尘兄博古通今,交流一场,真是畅快。这最后一辩说出后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若兄台还能对出,我便直接认输。”
离是尘也有些口干舌燥说道:“儒风兄放马过来,我胸中已是几无存墨,就当做最后的较量吧。”
吕慈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听好了。最后一辩,我会先说结果,最后再说出处。”
“洗耳恭听。”离是尘道。
吕慈一字一句地说:“百姓们白日不在家中,躲进山里修养不出。夜晚回来,借月光耕作织布维持生活。你说是日光更亮,还是月光更亮呢?”
离是尘愣住了,吕慈一下子变将亮字提高到了另一个高度。
离是尘沉默了许久,只是说了句:“不知道这句出处是哪里?我怎么也不记得有。”
吕慈自豪道:“实乃出自家师的《庸人手记》,里面记载了家师路过一处村庄,发现白天空空如也,而晚上反而田间村舍到处是人,上前一问,才知是朝廷在征收兵役与赋税,村人为了躲避又不至于耽误生产饿死才出此下策。”
离是尘沉默了片刻,叹道:“史书记载,多为听闻,这般真见实录,实在太少了。听上去违反常理,但又在情理之中。”
吕慈点头道:“不错,读书到底应该读到什么程度,是否有很多读书不曾抵达的地方,那些不曾抵达或者极少抵达的地方,大概才是你我读书人的边界吧。”
离是尘激动地说道:“儒风兄,今日日月决后,可否与我结伴在山川间走一遭,与君边看边议,定胜过面壁空墙。”
吕慈拱手道:“求之不得。”
“好。”离是尘前所未有的给我一种灵敏的感觉,一点不似之前的呆滞。他接着对日月两部众人说:“第四局,是尘输得心服口服。”
而后又大笑了两声。
吕慈低声说了句承让,小心翼翼。
这是输了的高兴,赢了的惶恐?
可能也只有他们这样了吧。
我看着两个人一个仰头笑,一个点头鞠躬,画面虽滑稽,却更像是一场真正的日月决。
褚阔等人也很高兴,而日部元少泽和项崆等人互相看了看,也轻笑着。
似乎大家都很满意。
准备下场换人时,离是尘问吕慈:“儒风兄,我读庄子,对“知无涯”这一点颇为认同,今日却也有了不同的想法。”
吕慈问:“怎么讲?”
离是尘沉浸道:“我今日觉得,知虽无涯,却也有涯。总有人知道你不知道的,比你知道的多,倒也不必刻意比较,但这个人就是你的涯。人这一生,就是不断超越一个一个涯的过程。无涯的知识太过寂寞,还是有涯的人间更让人神往。”
“吾以君为涯,不敢怠也。”离是尘说道。
吕慈回应道:“闻术有先后,君亦是吾涯也。”
两人抱拳对拜,各自头顶日月,蔚为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