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满身体整个“月华黑洞”是需要代价的,我不可遏制地再次陷入沉睡,睡梦中我再次见到了阿井,她举着一块手帕,冲我招手,问我怎么不去找她,我张嘴发出的声音飘在空中传不出去,她问我说了什么她听不见,我急得扯着嗓子喊,然后我被自己吵醒,醒来时月亮高挂,依旧是入睡前的无风无浪。
我坐起来回神,心剧烈地跳着,而身下鲸庞大的身体有规律地轻微起伏,他也在睡觉,发出的是让人安心的摇晃。
“醒了么?”鲸问我。
我没想到他已经醒了,说:“我还以为你在睡着。”
“只是小憩而已,我已经睡得够久了,很多年都不会睡了。”鲸说道。
“还好,我也只是小睡了一下。”我望着天说道。
“从昨天这个时候开始,在你们人中,应该算很久了吧。”鲸说。
我吃惊道:“你是说我睡了一天?”
鲸说:“也没有什么,你的身体需要你这样,强行中断反而不好。你看看彻底恢复了没有?”
我也迫不及待地检查自己的身体,其实也不用特别检查,在云端吸收月华的时候,我的衣服便已经被我丢弃,现在的我赤身裸体,能够一眼看到自己的状态。
现在我的皮肤比煮熟的鸡蛋差不了多少,胶白而晶莹,因为吸收了足够的月华而形成了一层薄膜覆盖在皮肤表面,我转动术纹,术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起来,周围的月华再次在我的周身聚集,我将身体里的月华以箭的形式射出去,每一下都能将水面炸出大片的水花,而身体里的月华缺失感又会被瞬间补足,大概射出了十七八箭,才感觉到月华不足。这都是我之前做不到的。
至于身体的愈合能力,没有刀则不便验证,应该也是不差。说起来这一点才是我走上术师这条路最大的优势,像师父说的一样,是体宗选择了我,也是我选择了体宗。
根据师父定下的标准,现在的我应该是在外在条件上达到了三阶九境中的第二境,勤加练习以提高内在条件,完全算得上一名术师了。
“看得出你对自己的身体很喜欢,眼睛都不挪开。”鲸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站到了我的身后,盯着我的下身看。
“果然每个生命的构造都不一样。”鲸说完俯身伸手。
我蹭地跳起来,捂着自己的下身部位,说道:“你看我就不追究了,怎么还上手?”
“啊哈哈哈,好奇罢了。”鲸说道,“我对你们多一点了解,这具身体也就模仿得更像,不是更加没有距离么?”
鲸说着也将下身变得和我一样,而脸则捏成一个普通的脸,现在他除了身体的颜色,已经完全像一个人了。
我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在看一场生命最开始演化的表演,不禁感慨道:“你学得真快,相比之下,我们人真是太没用了。”
鲸叉着腰笑道:“哈哈哈,只是好玩而已,我会模仿,而你们,才是在创造着这个世界没有的东西。”
“那样的人才算你口中说的伟大的人吧?而大多数都和我一样,平庸而忙碌。”我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鲸问我。
他突然问我,让我一愣后说道:“我叫阿七,字陆沉。你叫我阿七和陆沉都好。”
鲸点了点头说:“陆沉,我记住了,我等你成为伟大人物的一天。”
“那你够等的。”我害羞道。
鲸则很认真地说:“我觉得你会做到的。”
说完,鲸拉着我坐下,望着前方说:“已经是月中了,你注意到了么?”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现在确实已经是月中时分,一天中最月光最盛的时刻。
鲸说:“我说过,所有的生命都向往月亮,你记得吧?”
我说:“记得。”
鲸说:“记得是不够的,还要做到才行。”
我问:“怎么才算做到呢?”
鲸抬了抬手,指向身后说道:“像他们一样。”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眉毛竖得笔直,嘴巴惊得能吞下一整个鱼包。
鲸的身后海平线上,出现了数不清的鱼,它们从线的左端,一直到线的右端依次排开,齐头并进。有一半是潜在水中的黑色,有一半是跃出水面的白色,黑白相间,好像一双手,以这海面为板,万鱼为针,织着一套带着闪亮银片的铠甲。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刚问出口,就觉得自己的问题太蠢了。
鲸手张开放到头旁,做出一副“好好听”的样子,说道:“去听声音。”
我学着他的样子,运用月华提升自己耳朵的听力,去感受声音的变化。或者说不是声音的变化,而是空气中振鸣的月华的变化。
我听到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没有任何物质的圆盘,圆盘里无数个圆圈相套,我站在圆的外圈,从圆心一阵阵传来正在扩散的圆,它带着生命最原始的一往无前的气势,撞击着它所经过的一切发出金石之音,我的身体被它冲散,在听到的世界里溃不成军。
“好壮观。”我说道。
鲸兴奋道:“坐稳了,我们也不能掉队才行。”
我问:“什么意思?”
鲸伸着胳膊,向前方一指,发令道:“出发!”
而后身下鲸的庞大身体,如同被抽了一鞭子的骏马,嗖嗖地向前游动,切开的水浪从左右和前方飞来,打在我的脸上生疼。但也只是那么一下,而后就只剩挂在脸上的海风了。
“我~们~去~哪~里~啊~”我喊道,风声太大了,我觉得我说什么鲸都听不见。
“去~追~月~亮~啊~”鲸听到了我的话,说道,他的水做的身体在风里被扯得拖出长长的一串,和早晨露珠在叶间垂下扯出的长串完全一样。
我的头发被吹着竖起,没有想到鲸庞大的身体能够游的这么快,即便如此,还是被后面的鱼群的先头部队追上了。
追上我们的左侧是白身黄色圆鳃的尖嘴鱼,它们喜欢游的同时跃出水面,在空中张开的鳍是巨大的,比一般小鸟的翅膀也不差,它们在空中“飞”的速度应该比水里还快。
“它们是白鸟。”鲸介绍道。
“你们好。”我向他们挥了挥手。
它们明显尚有余力,从我们的左侧跃出,跳进右侧水里,又从右侧跳进左侧水里,相当于斜着游依旧比我们快。几百只白鸟在我面前交叉着跃动,形成了白色的拱门,好像给鲸戴上了一个白色的花环。
“看右边。”鲸介绍道,“它们是黑漩。”
我抻着脖子向右侧看,湛蓝的水里是一片黑压压密密麻麻带着蓝色碎纹的洞,不知道多少只黑漩组成了黑色的网,偶尔有下面的蓝色的海水挤在缝中。
黑漩的速度不仅快,而且数量庞大,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将我和鲸包围,然后绕着我们开始旋转,在我们周身形成了一个移动着的圆圈旋涡,周围迭起的水墙比我还高,那是黑漩旋转而切出的片片水波。
“我们被包围了。”我说。
“那就冲过去。”鲸自信道,游得更快了。它甩着巨大的尾巴,竟然跳过了周围的水墙,瞬间前进了不知道多少个它这么大的身位。
我在鲸的背上,心随着鲸的跃起而上蹿下跳,那种曾在越王山上骑着扫把回忆梦的感觉再次出现,不断重合。
所以,那乘着鲸的梦,乘着大鱼的飞在海面的梦,到底是真是假?
我们的竞逐行为完全超脱了追月的本来意义,而是纯粹地想要游得再快一点,恨不得脱去自己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太笨重了,哪怕游得再快,永远也追不上灵魂所想要到达的前方。
月亮离我越来越近,它在我的瞳孔放大,我的灵魂也在身体里躁动不安,四处寻找出口。
“人是有信仰的么?”鲸问我。
“信仰?”
“就是,完全地追随,完全地在什么之下,去信仰它,然后行为得到约束,在规矩中获得自由。”
“太难了,人不会在约束中获得自由,人是在挣脱约束中获得的。哪怕要先给自己戴上约束。”
“我们,会不断地追逐月亮,月亮在天空注视着我们,这种追逐更像一场朝见,去欣喜的,去郑重地,迎接,迎见。它让我们永远葆有生命,而在天地间自由快乐。”
“如果你想要自由快乐的话,就要每天去朝见什么,它是一种信仰,在朝见的过程中,追寻和感受自由,而不是将自己放大到无拘无束的世界中。”
“世界的无拘无束,恰恰在于对于自己的拘束。”
“月,就是我们的拘束。”鲸说道。
我细细品味鲸的话,缓缓问出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对白。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究竟是谁?”
“我是鲸。”
“也是鱼。”
我恍然,对着月跪膝捧出了双手,鲸水蓝色的身体钻进我的手中,一条鱼翻动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