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在月升时停了下来。虽然天没有黑,但这座城市依旧陷入了规律的睡眠。没有半界的黑白分明,也就没有了夜间的灯火辉煌。鼓已经敲过,街上走的人三三两两,潮湿的水汽在升腾,人走在水汽里,如同走在远海的纱雾中。
这座城市能够承受任何程度的大雨,武羊那种随便一个雨季便水漫全城的景象从不曾出现,雨水一沾地便没了踪影。没有白天黑夜,时间也就不好不捉踪迹,地上没有积水,雨便也没有了踪迹。
“难怪这里的人好多都是记性不好的,都不知道自己活过了,好可怜。”我自言自语道,带上竹笠。
这次在林泉待的时间够长了,差不多有三天,师父叫我闭关后,我便一直在山外修行,每月会有一至三天进城,梳理采买,这种修行生活算不得与世隔绝,却实在很少与人交流。后来师父离开,便真的只有我在独自修行。
师父说道理上我都说过,还需要你自己去体悟。我以为自己能够悟到,哪知高估了自己的天赋,有时候对着月亮发呆,也不过是对时间的空耗。距离开始闭关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对应半界已经是冬天,而对应全界,不过是周而复始的雨季循环。
我习惯性地去感知天地间存在的月华,它们在天地间分散,如同无处不在的水的波纹,波心正是明月。
今天的月华格外浓郁,有一些大块的像一尾鱼,在天地中自由地游走,我被其中一条吸引,跟随着它在城市里穿行。它是最亮的,也是最白的,同样是最淘气的。
它先轻飘飘地在屋檐上奔跑,踩得瓦片发出吱吱的响声,挂在瓦片上的水珠抖落下来,抛出一条颇有力量的弧线,一滴滴水珠落到路边摊位留下的旧遮阳伞的伞檐,转了一圈又聚流而下。
我跟随“鱼”的足迹,动态视力全开,在慌乱中再次捕捉它的身影,竟然偷偷潜进一出水缸里,因为我看到那个水缸诡异地摇晃着,水里时而探出一个水熊咬着手掌,时而翻出一朵葵花摇晃着枝丫,时而变出一只扇贝忽闪着嘴巴,时而伸出一只大钳子,那是海里龙虾的雾气。
它又调皮地待我凑近,变出一条龙头,吐出一股水流滋向我,我凭借反应左手拽下头上戴的竹笠,食指回钩,手腕一甩,用上了一点术,竹笠高速转成一个圆盘,将水都挡在了外面。
我抬眼瞟向额前发尖的水滴,对它得意得一笑,它气恼地从水缸里跳了出来,飘着飞走。
我又跟上,追着它进入了一处搭到一半的戏台,旁边的小屋里有几个师傅在等着雨停继续,我则顾不得钻进了戏台后,任凭后面咿呀地叫着“你在干什么”,心中反而升起一点闯祸的小快感,“鱼”身形灵活,我也不差,它矫捷地绕着立着的长竹竿盘旋而上,我踩着同样立在两边的竹架紧追不放。众目睽睽之下,我没有施展显而易见的术,而是依靠这段时间修行而来的灵巧身手,和与物体触碰的不易察觉的月华加持下的力量和速度,竟与“鱼”黏着不落下风。
“鱼”将我引到了竹竿顶,而后顿了一下,蹦跳着好像在说我已经中计了,而后一闪落到了远处的房顶,我不能让它小看,可现在却也在竹竿顶部距离地面不小的高度,我不能直接落下去,否则便容易跟丢了它。
“鱼”落到房顶后依旧向前跑着,我则深吸一口气,沉着后背将力量放在身体的背面,将竹竿压出了一个弧度,而后向前一弹,手中扯着戏台的一块盖着匾额的红布弹了出去,脚下是一片虚空。
身后几个师傅骂咧着追我手里的红布,我则不断地下落后双手拈着红布的角扯紧一兜,形成了一个缓冲的兜网,接着这股卸力,我问问地落在“鱼”一个身位后的屋顶。
“鱼”讶异我竟追了上来,此时前面已是城墙,再追便撞上了墙壁,它直接一个急转沿着墙壁直挺挺地向上走,我则扯着城墙上垂下的大旗如绳索一般贴着墙面与它平行,待到了城墙上方,我们又沿着墙上开始了追逐。
“鱼”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越跑越快,而我因为陷入追逐的狂热中,竟也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甚至是我从不曾到达的速度。
我们沿着一个城墙出口顺梯回到城里,它沿着十潭街划出一道线快得让人看不清,我也跟着如同一道闪电飘过,我看到我跑过后的地面过了好久,溅起的水花还没有落回去,我看到拍着湿衣服的困意倦然的胖婶子被劲风撩得打了个清醒的寒颤,我看到燕子在我脚边浮着,好像水里泡澡时旋转的浮萍,我看到我眼前的无数个青灰相间的无序的石板,在我眼里十进八,八进六,六进四,四进二,最后只剩一条我能够看清的道路。
前面是林泉城的望涯塔了,据说塔顶能够直接看到全界边缘,也就是无尽海。“鱼”会转弯么?
并没有,它到了塔前停了下来,我也跟着停了下来,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每一下心跳声我都能够听到,并且能够预感到下次跳动的节奏。
我不能停下来。
“鱼”也没有停。
它像个皮球一下,弹了一下,又弹了一下,一次比一次高,我目光跟随着它不住地点头,终于,它在第七次之后跳得足够高,直接跃上了望涯塔的一层。
我此时进入了状态,血液好像在灼烧一样,脚下已然有着无穷的力量,将月华注入脚跟和腿部,屈腿用力,竟然一跃十几人的高度,同样跳上了一层塔。
而后“鱼”在上面带路,我则在下面跟着,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对高处的恐惧,眼里也只有着要追上它,愣是跟着一连跳了八层。
总计十六层的塔一层比一层相隔高,也一层比一层难跳,已到中间实在难以放弃,我也不知到时怎样下塔,便硬着头皮跟着“鱼”的行动继续,我感觉到自己上一次跳已经是极限,下一次绝无可能跳上这么高的一层,没想到身体却比我想的更强,每次都是用尽全力后刚好到达,我想所谓困难和压力,定是与一个人的能力是刚好的,永远可以在一个人的能力下克服。
最后一层近在眼前,血液中的撕裂感越来越明显,我眼前的世界被猩红的模糊渲染,我怒吼着发出最后的冲击,快了,就快了,还差一点点。
我终于冲到了塔顶,而且还在向上,但是“鱼”是没有所谓极限可言的,它依旧在不断向上,而我却不能再追下去了,冲过塔顶后,我在到达了运动的顶点后,开始下坠。
不会死掉吧,我心想。
我的头朝下,整个世界也是颠倒的。
原本向上冲时,我看到的月亮是,不断地下降,现在我从高高的塔顶坠下,月亮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白蛋,不断地和我接近,迎面而来。
是我出现了幻觉么?月亮在向我靠近。
似乎并不是月亮,而是那条“鱼”。
它不知从什么地方赶来,游向我。
它咬着我的脚,可以并不能阻止我落下。我的速度太快了,它无能为力。
它看着我下坠,我也看着它,我们在追逐中建立了友谊,又即将分别。
“鱼”跳起了舞,好像平静海面跃起的一只海豚,它是纯白的,好像海洋和天空的儿子。
它在呼唤同伴。
霎时间雨水静止,我感觉我的下坠速度在减慢,几百只“鱼”向我游来,它们有大有小,大的在我的身下托着我,小的在上面咬着我的衣服。
我终于在落地的刹那停在了空中,我翻滚着双手双脚同时着地,这样可以稳稳地落下。
当我站起身来,几百只“鱼”还未散去,我一直追逐的那只在“鱼群”中挤了出来,跳到我的面前,又向前挪了挪,蹭着我的额头。
我感觉额头一阵清凉,眼前血染的世界渐渐脱去,我又看到了清楚的本来的世界,心里的躁动也渐渐平息。
什么东西在我的心里松动,还要一片土地要被顶出一些东西,这种痒痒的感觉像抚摸生长的花朵。
我傻笑着捧起了双手如托起一只船,“鱼”落在了船心,它变得越来越淡,然后消失在船里,亦如雨水消失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