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干已经吃完,没有一个人收拾东西,我和师父不约而同地看着收工中的林泉城逐渐沉默,我的表情是疑惑,而师父的表情,挡在在漆甲后面。
“漆甲真是一个好东西,在该笑的时候哭,在该哭的时候笑,在同情的时候幸灾乐祸,在被看玩笑的时候无动于衷,都不会被看到。”我幽幽地说道。
“你是一个敏锐且敏感的人,很容易感受身边人情绪的变化,能够感同身受是好事,但不要过于沉溺,有时候,被情感左右的人,是最软弱的。”师父说道。
我问:“林泉大么?”
师父答:“七万六千户,算得上大了。”
我又问:“都住满了么?”
师父又答:“九街十道,有一半的房子是空着的。”
我再问:“那为什么,接受山外的人,又会如此的艰难?”
师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得什么样的人算是圣师?”
我说道:“这个问题太空泛了,我说不好。”
师父说:“那我换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算是术师?”
我说道:“会用术的人就是术师。”
师父点点头道:“不错,术师是一群会用术的人。那你觉得,术师应该做什么?”
我想了想,说:“应该修炼,只有修炼好术,才算是术师。”
师父说:“还有呢?”
我又补充道:“还应该做一些充满侠义的事,至少不能用术做坏事。”
师父笑道:“那是侠客,可不是术师。”
我问:“有区别么?”
师父说:“当然有区别。”
说着,师父伸出三根手指,说道:“术师里,只有三种人。”
“第一种,追求术本身,如何产生,怎么运用,如何修炼,去创造术,去传播术,去钻研术,算是纯粹的术师,我称这样的人为道派。”
我点了点头道:“曹师道就算是这种人吧。”
师父说道:“是啊,那是一个生来便走天师道的人。”
师父流露出短暂的向往之情,而后又说:“第二种,追求术对人的作用,有了术,人便有了强弱,有了强弱,便有了不平等。于是,用术可以伤害,控制,威胁,压迫,奴役,剥削,术成为人彼此伤害的手段。术师,以术来求得更高的地位。我称这样的人为兵派。”
我想到了山贼和强盗,想到了佣兵自立以乱天下的反臣,人和人的争斗是没有停止的,因为欲望没有停止。
“那最后一种呢?”我问道。
师父说:“这最后一种嘛,则与前两种完全不同。他们关心身边人的命运,会用之以医,救死扶伤,会用之以武,除妖驱魅,会与天地搏斗,去寻找大海中另一片净土,会与宿命交锋,去改变让人活不成的命运。我称这种人为仁派。”
“我觉得叫正派更好,术师就该是这样的人。”我说道。
师父笑道:“哦,真的是这样么?那你可知道,在月部里这三派所占的比例?”
我想了想,说:“算了。正派虽应当是术师的唯一职责,却一定是最少的。”
师父叹道:“不错,每个术师都有道的一面,兵的一面,仁的一面,但总有比重之差,它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同。当有了共同的敌人,仁的一面便占据主导,仁派就强盛;当一切平静,外部没有了危险,甚至欣欣向荣,那么兵的一面就会不可遏制的生长,每个人都想得到更多,那便要与人争;如果这一切出于一个微妙的平衡,或者发生一些让人心灰意冷的事,既不内斗,也不拒外,如同散沙,那么便是道派的天下。不过道派本身就不关心任何其他人,没什么天不天下的。”
“那师父,你算是什么派呢?”我问道。
师父笑道:“哪能简单地将人完全归到一派之上,只有少数的术师是极端的表现,大多数术师,道兵正都算不上。”
“师父一定是正的。”我笃定道。
“为什么这么说?”师父问。
“因为师父虽然从不曾有什么术师间的名望,但是对于普通人,师父一直都是充满善意的。哪怕有些时候很冷酷,但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帮助别人罢了。”我说道。
师父摇了摇头:“你最好不要这么看我,我怕有一天你会失望。”
我望着天上的月亮,说道:“怎么会呢,我也想做一个像师父一样的术师。”
师父说道:“那你就做一个,你心中的师父,一样的术师吧。”
“师父,你是怎么看待私情的呢?术师应该有私情么?”我问道。
师父想了想,说:“你知道,我跟随你的太师父修习,出关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么?”
我说不知道。
师父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二十三岁,稳固了地师的境界,向师父请求出关。师父答应我了。我跑回了我的家乡,在海边守了一个月,每天对着大海发呆,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后来我不甘心,又去隔壁村子的海边守了一个月,然后隔壁的隔壁,最后半个全界的海边,我都守了一遍,也是很巧,整整一年的时间,山外的村子都平安无事。”
“你觉得哪些是私情,哪些又不是呢?”师父说。
“嗯,去自己的家乡肯定是私情,去其他的地方则不是。”我说道。
“不,不对,回家算私情,但是驻守海边不算。”我纠正道。
“也不对,好像都算私情,又或者,都不算。”我有点糊涂。
师父说:“你不用慌张,没有固定答案,你可以慢慢想,其实我也不清楚,你想听听你太师父是怎么说的么?”
“想。”我好奇道。
师父说道:“你的太师父,是一个了不起的术师。他说管这不叫私情,叫凡人心。他说,每个人都有凡人心,凡人心是作为一个人的根本,如果因为成了为术师,就丢失了凡人心,那么他便脱离了人的群体,尽管追求明月大道,天地玄妙,也终会迷失的。体宗的人,就守着凡人心去修行就好了。凡人心,也是天道运转的一环,而天道是圆满的,你做好了自己的事,也就做好了天道要做的事。就像我虽然是想要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却也间接守护了别人。”
我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可是,我又怎么能确定,我在做自己的凡人心时,不会妨碍其他的凡人心呢?”
师父抓了抓头:“你可难倒我了,为师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还是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也许,让自己睡得踏实,就是最正确的吧。有时候,也要相信自己呀。”
我若有所悟,慢慢敞开心扉道:“师父,听了你说了这么多,我才觉得,做一个术师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我虽加入了越王山,但只能说是阴差阳错,为了自己心中所愿,颇有些忍辱负重的意思。我曾被术师那对旁人生命的漠视和虚假所伤,心中觉得实在不堪,但师父的所为,又让我觉得术师也是不一样的,怎么做完全取决于自己。我接受的是术师的身份,这个身份不是别人做好了一个术师后固定留给我要沿着去做的身份,而是一个我需要自己去做去完成的身份。我要完成了是术师陆沉,仅此而已。”
师父说:“你能想到这些,也不枉我们出来一场,立艺先立德,是时候闭关了,接下来好好修习一下术吧。”
我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一个困惑忍不住:“师父,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师父生气道:“有什么不能问的,你的问题确实够多,接下来的一个月,你一个字都不要问我。”
“哦。”我想了想,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救下拉莫村全部的人?”
师父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还真回答不了你,我只能说,术师也并不是彻底自由的,圣师就更不是了。《圣于言》中有一句,意思是你开花也好,结果也好,甚至枯萎,腐烂,都不过是从土壤里生长出的表象,而所有的表象,都没有离开脱离土壤这一种选择。”
师父一定不知道,我还是明白了一点点,也许这才是全界从诞生起到现在的最大秘密。
“起来吧,我们进城。”师父说道。
“好,可以再吃一次老丁菜馆么?”
“那要你自己出钱哦。”
“师父,八斤师兄真是你徒弟呀。”
“师父可没那个本事,你师兄生来就是那块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