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知道哪里是出口么?
窗外是明媚的天气,我听见无数只知了的叫声传进屋子,它们的声音形成了一股子气流,在屋顶旋转一圈,又旋转一圈,然后狠狠将我围住,我的耳朵快听不到东西了。
此时我正在摆弄自己的作品,这是一个“巨大”的沙盘,它有山有水,有草有树,有湖泊,有森林,他们都是微型的,就在这个两人合围大的圆形沙盘里。我从河边运过来很多的沙子,然后一点一点的混合着黏土,还有一点水,也是从河边打来的,还有什么,一些灌木和小树苗。我定下了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将蚂蚁放进了这个沙盘里,想看看它能否爬出去。
“你好像很有兴致,在做什么呢?我看看,你在进行一场实验么?”我听见一个宽厚的声音,然后一双手摸着我的头,原来是父亲。
“是的,我想看看这只蚂蚁能否找到出口。”
“沙盘做的不错,你很有天分,说不定以后能成为一个将军。”父亲说。
“谁说的?沙盘做得好,只会成为给将军做沙盘的人。”我不认同地说。
“哈哈,你说是就是吧。”父亲笑道。
“本来就是这样,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别人都说他能做大官,他自己也觉得可以,最后做了一个教书先生。然后他说,这就是书读得好的下场。我们以为的,都得不到。”我说道。
“那你以为呢?”父亲问我。
“我觉得先生比他以为自己读书的水平差一点。”我想了想说。
“怎么说?”父亲问。
“因为如果他真的读得好,那现在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留着白胡子的书童。书童读书最好了。”我笑道。
“哈哈哈,你别让先生知道。”父亲也笑了。他拨着我的头发,好舒服。
“现在说说你的实验吧,有什么问题么?”父亲问。
“我也想了好久想不明白,这只蚂蚁怎么就找不到出口呢?怎么才能找到出口呢?”我托腮充满疑问。
“你把出口设在了哪里?”父亲问,“山顶,湖底,还是树上?”
“嘻嘻,都不是。我把蚂蚁放进沙盘设为入口,蚂蚁爬出沙盘设为出口,想不到吧?”我有些自豪道。
父亲似乎有些错愕,我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真是一只可怜的蚂蚁,他永远也找不到出口了。”
“为什么呢?”我问,“出口是他完全能够爬到的地方啊。”
“是的,但是也是他见不到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找,但不知道出口是什么样。他看到的永远是他自己的世界,他的视角永远在自己身上。”父亲意味深长地说。
“自己的世界?”
“嗯,我听说北方部落曾经流行一种幻术,能够让人仿佛进入自己从没见过的地方,然后沉沦在里面一辈子出不去。”父亲说。
“就像这只蚂蚁?”我问。
“就像这只蚂蚁。”父亲说。
“那怎样才能出来呢?”我又问。
“就是知道自己在里面啊。”父亲说,“你想想你自己是一只蚂蚁,你在看着沙盘里的蚂蚁去寻找出口,然后你知道出口在沙盘外面,里面的蚂蚁出不去。接着你又变成了沙盘里的蚂蚁,这时沙盘也就不是障碍了,因为你知道出口在外面,你随时可以出去。”
我的大脑飞速旋转着:“也就是说,当我知道我自己处在某种幻术中时,我就能够出来了。”
“还不够,你需要有本身就能出来的力量,就像蚂蚁本就能爬出来一样。”父亲说。
“这太有意思了,我又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让另一个蚂蚁看着这只蚂蚁在里面寻找出口,看够了以后再把它放进去,说不定他就能出来了,甚至把另一只也带出来。”我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沙盘里山山水水不少啊,蚂蚁可能会有危险。”父亲说。
“那我把水去掉?”我问。
“不用,蚂蚁生活的环境本来就很危险。死掉就死掉吧,再换一只就是了。”父亲说道。
我愣了一下,说:“好奇怪,我本来没想要蚂蚁死掉的,但他们还是可能死掉。而我对这个死掉竟然毫无想法。”
“本来就是如此。”父亲说,“当你有某个足以随时毁灭一个东西的力量时,像野狗,像一些毫不起眼的生命,我们可以选择毁掉它或者不毁掉它,不需要珍惜。而不需要珍惜的结果,往往就是毁掉它了。”
“就像生长的树木压旁边的小草?”
“差不多吧。”
“好可怕,我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我...”我想向父亲反驳,望向他的脸却什么都没看到。从他的脸开始一切都在扭曲,他似乎说了什么,我只能看到他动着嘴唇,却根本听不清楚。知了声又充满了我的耳朵。
当眼前的扭曲破碎又重聚,我留下了眼泪来。我还是行走在月光下的竹林里,身体依旧不受控制,我因为某种不知道的原因,第一次想起了我的过去,却来不及看一眼那个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的脸,甚至来不及记下他手背有什么印记。
“你哭什么?”“白水”说道,“我们会放你离开的。”
“你说过你们会放我离开的,对么?”我问,语气沉默。
“是的,我们没理由欺骗你。”“白水”回道,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是脸上的面具圣洁而妖艳。
“他们也同意么?”我指的是“老人”和“野兽”。
“这里我说了算。”“白水”说道,“从这里一直走出去就是蓝萍坝了对吧?”
“是的,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反正你说过我明天就会忘记一切吧。”我问道。
“你最好是不要知道太多,那样你明天就会感觉到大脑失去了太多,那种感觉据说很痛苦。”“老人”插嘴道。
“没关系,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我刚刚脑海里出现了一些我没经历过的事情,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老人”笑道:“你想知道我就成全你喽。我的鬼术要控制你的行动,当然要驱动你的关节变化,这个过程中,难免要将月华流进你的身体,而每一个获得月华的人,都会达到一部分‘极乐’的状态,痛苦中夹杂着快乐,同时,也会如同濒死一般感受到巨大的失去感,对一切的失去,这个时候产生错觉或者回想起自己过去的人生片段也就正常了。”
“所以只要处在濒死状态,或者被你说的什么“月华”进入身体就可以了是么?”我问道。
“小哥你真有趣,擅自引月华进身体是会死的哦。”“老人”又毛骨悚然地笑了。
我叹了口气,望向前方的月照林的牌子,林字将被月光吞没。
“喂,你的什么鬼术,也是一种幻术吧?”我问道。
“又要做无谓的抗争么?那种关节扭曲的痛苦你尝过一次就够了吧。”“老人”说道,不知是不是他加重了力道,我又感觉到那股推着我向前走的力量更多了。
“好美的月亮,你的鬼术,太逊了。”我哈哈大笑,声音越来越大,“白水”和“野兽”根本不担心我能翻出什么浪来,兴趣十足地看着我。
我的腿部关节被控制了,手还能动,撕开上衣,里面是无数道疤痕,仿佛是刚刚才愈合的,那些是早晨还在的新鲜的伤口。我从包里抽出一把小刀,快速地在身上画了四刀,每一刀都划到骨头为止。
痛,太痛了。
此时月亮正圆,月光正亮,在“白水”,“野兽”和“老人”错愕的眼神里,无数的月光向我的身体涌来,寻找伤口的位置钻了进去,我感觉到身体有无数的能量像一只只青蛙在四处窜动,又像被水蛭叮咬后一样在身体里的每个缝隙里猛钻。这股能量直顶到头顶,又从头顶流过四肢百骸,我在一瞬间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然后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旁边的矮丛里。
三,二,一。我在心里默念,期待我的猜测正确。
在“白水”三人正可笑我的幼稚,又惊叹于我竟然能够吸收他们说的月华时,月照林的牌子被完全照亮,整个竹林都活了过来。无数的树木在飞速地变换和移动方位,一只只鸟从林中惊起,恍惚间就已经完成了变化,从现在开始,没有人知道怎么走出去了。
我同样被困在其中,但已经不见了“白水”三人的踪影,我想在这个林子里我们不会再遇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被人布下他们口中的幻术,但我走过不知道多少次蓝萍坝往返武羊城的路,月照林的牌子只有入口处一个,而我们刚刚走了那么久却又见了一个牌子。
我赌“白水”三人要追捕的人和他们一样,那么那个人必然能够使用叫做月华的东西。如果真的有那个人布下的机关,月照林的牌子就一定是暗示。
“所有的幻术”
“所有的幻术”
“都有一个眼”
“都有一个眼”
“这个眼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这个眼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是破除它的核心”
“是破除它的核心”
“那就是,不合理的地方。”
“那就是,不合理的地方。”
我模仿着父亲最后嘴唇的动作,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父亲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两个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我第二次感觉到我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