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七年八月初十月中一刻,天上闲云三两,风中啾鸟一只,一盏油灯放在距离我两步远的身后,周围是飞舞的蚊蝇,而我的内心有两个声音在重复:
一个说,放下剑,现在就走。
另一个说,你不想拔出来看看么?
我按奈不住内心地好奇,再次运转月华,握上了剑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拔到一半收力时,剑会又弹回去,好像它拥有某种灵性,不想要被拔出来。
我抬头望天,在月光最盛的时候,再次以月华灌手,沿着手掌细密的掌纹,月华如同浇筑的铁水,从剑柄开始,漫过剑格,缠绕着剑身的纹路,一点一点地漫盖过去,直到包裹住整个剑身。
关于拔剑,我曾请教过映,映算是用剑高手,用她的话讲,拔剑是基础,在她还未学习真正的剑宗术前,都是以基础的剑术为主。那时候师父泓告诉他,拔剑的水平,往往能够决定剑士间的七成胜负,因为剑是锋利的,而人是脆弱的,只要拔剑意味着机会,谁先拔剑,谁就能先出手,而谁在对手不能防备下拔剑,谁就能取得决斗的胜利。当然,学习日部剑术后,又是一个对剑术推翻又重建的过程。
那又怎么拔剑呢?
映说没有任何的诀窍,只有不断地练习,去熟悉任何姿势、任何角度下剑的轨迹,倘若能够在无论怎样的条件下,都能够顺畅地、快速地将剑拔出,便算是成功了。他们将这种状态叫做无碍。
那么怎样才算快速?
映笑道,当然是比对手快就叫快速。
现在我没有对手,但我有某种阻碍,这种阻碍可能是我不了解这把剑的轨迹,不知道它多长,它多重,它应该用怎样的力道,甚至,我的姿势是双手握住,将剑从别人腰间拔出,这又很不一样。
只是这些现在都不算什么,我必须克服它。
当我用月华盖满剑身,我的触感也随着月华扩张,哦,这柄剑长三尺六寸,剑身正面有龙腾云雾的图案,背面,是两个字,不认识。剑是什么颜色?黑色?黑色?是暗红色。
我了解了剑的状态,算是和它打过招呼了。接下来就是拔出它,拔出它除了需要拔出它的力量,还需要路,就是挥剑路。每一个剑客将剑拔出,剑都绝不可能直接顿在半空中,它一定是由劈落下的,这就是挥剑路。
这些我已经想好,我一只剑踏在雕像底座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侧着身子,握剑,全身关注,脚蹬离雕像的同时,踩在地上的脚踏地而起,剑以它在剑鞘中的轨迹直直地被我拔起。
长剑出鞘,是赤红的颜色。
我感觉到我挥出的这一剑有斩天断地的威能,剑风射出赤红的光晕,射向天际的阴翳,如一道初阳的红霞线,将黑幕一分为二,光晕如一弯红色的新月,荡过寂静的西都上空,它轻易地穿透了所有抵达的建筑,钟楼鼓面一分为二,塔顶滑落,云层也被切开。
这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就像天地间如果有创世的爆炸,那么一定是寂静而恐怖的一样。
我从空中稳稳落地,握着剑的手在抖,剑身一时泛着赤红的颜色,一时又泛着雪亮的白刃,果然,剑格是与剑鞘一体的,这把剑几乎没有剑格,它是传统秦剑的造型,我将剑举起,仔细看了看上面刻着的两个字,是篆书,还是不认识。
此时我的注意力全在剑上,竟完全没有注意到雕像的变化,直到我听到第一个地上的雕像破碎的声音。
砰
一只无头的雕像炸开,变成一团乳白混沌的月华团,飘向白龙司的雕像。
砰砰
第二只断了右手的,第三只没有左脚的。
砰砰砰
第四只无莲台的、第五只肚子中间是个大洞的、第六只没有左边身体的。
随着一只只雕像的炸裂,也就有一团团月华向白龙司雕像凝聚,我看到,白龙司的漆黑雕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将身上的黑漆褪去,黑漆如同一层粉末,不断地从雕像身上抖落。
从腿上抖落,雕像的腿便动了一下,北宁街的所有房屋的门跟着震动了一下。
从手上抖落,雕像的手指便钩动一下,西都的槐树跟着摇曳了一分。
从肩上抖落,雕像耸了耸肩膀,家家户户的井水没来由地如喷泉一样向上喷涌,顶飞了木桶。
从眼睛上抖落,雕像灿若星辰的眼神望向我手中的剑,剑如同一只看家狗,乖乖地飞到他的手里。
直到雕像身上的黑漆完全消失,雕像青年才活生生地“重生”在雕像之上,他衣着古朴却又做工精致,身形消瘦但又显得伟岸高大,头发是殷红色显得极为诡异,眼神却又清明毫不邪魅像个智者。
雕像青年抬头望了望天上明月,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白龙司,眼神中充满复杂和回忆。
只见雕像青年走下来,盯着我看了一眼,说了一句“秦后杀之”,便举起了剑,我感觉到这一剑我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心想悔不该当初拔了这剑。
雕像青年举起的剑迟迟没有落下,而是伸出手,从我的衣兜里拿出那本小册子,我看见这正是师父给的我册子,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好像是一册白书。
雕像青年翻开它,上面却又有了字,难道是只有夜晚才能显现不成?又是月华?
我不知道雕像青年要做什么,心中更加后悔,没有早点看师父留给我的册子,师父说可以保命,我竟也没有时间去学习它。
雕像青年看了两页,将册子合上,还给了我,手中的剑放下了,看着我反而有些亲切,这转变过于突然,让我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雕像青年转身踏空而起,一直向上升,直到到达高空成为了一个点,那是一个云层暗淡的高度,雕像青年手一抹,西都上空的云层尽数消散,整个城市的全貌尽在他的脚下。
雕像青年看着脚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旧的城墙,新的塔楼,旧的街区,新的酒肆,旧的文字,新的生活。一切都像是在昨天发生,又突然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雕像青年继续上升,直到能够看到城外的高度。城外有一长队百姓已经在门外睡着,等着进城,再远的荒野是暴尸的黎民,不远又是给田地除草的农民,他们好像只关心地上的事,周围的死人都与他们无关。
雕像青年望着这一切,久久。
当他再次落回地上,我正警惕地看着他。
其实从他到天上到下来的过程是漫长的,我有足够的时间逃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留了下来,我不确定雕像青年会对西都造成怎样的破坏,至少他的破坏力是毋庸置疑的,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至少不在包括曹师道在内的我认识的任何人之下。
雕像青年没有理我,而是自顾自地走进白龙司,他无视我,我便也胆子大了起来,跟在他的后面也进入了白龙司。
白龙司的门牌掉在了地上积了厚厚的灰,难怪我根本找不到。
雕像青年捡起门牌,抹去上面的灰尘,而后向上抬手,门牌飘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虽然已经不复它应有的光彩,但至少还在。
继续向里面走,是一面石壁,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右边的落款是刘邦。
刘邦?
那不就是前朝开国皇帝的名字?
雕像青年看着石壁上的文字的神情,和我回到武羊的家宅时一模一样,我看到他流出的眼泪,滴在长满杂草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