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外面开始下雪。
下很大的雪。
雪花纷纷扬扬的,我在想,下这么大的雪,会不会影响生意。
我变得越来越现实。
这都是被生活给逼出来的。
从前不为生活所累,看到雪花我会兴奋,会张牙舞爪地笑,然后说,看哪,多美。
对美的欣赏,前提是不用为饭钱发愁。
所以从前我喜欢画画,现在楼上的画板却光秃秃的,我连画纸都懒得再挂上。
风花雪月?那不再是我能考虑的,也不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享受的。
冯真大清早就打电话过来,“姐,你又开分店了吗?”
我有点迷糊,“什么分店?”
“早上路过新华街,有个新开的店,店名和你的一样。”
“靠,我开分店你还能不知道?”
“所以我才纳闷啊,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名字绝对一模一样。”
我马上杀到隔壁街。
不大的一个档口,新挂上去的匾,上面红色的两个字,绝色。
奶奶的,以前我咋没发现这俩字这么招人?
店里面已经挂了衣服,正常营业。
我火大,直接跑到工商局去投诉。
工商局那帮伙计一听,立马来了劲儿。他们正愁着没有外快呢,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先去那家买件衣服开个收据证实人家已经营业了,然后好去抄他们老窝。
我挺开心,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政府部门真是不错。
原来用法律解决问题是这么好一件事儿,以前我一直认为工商税务城管都是孙子。
正常手续走完,我开始回去等。
我琢磨着照着他们刚刚的那个效率,三两天儿准能解决。
可是五天过去了,另一个绝色还是挂着。
十天之后,他们还是不动声色。
反倒是中间那家的老板派了几次卧底到我这里来摸了几遍情况。
我又去投诉,工商局的伙计告诉我,快了,快了。
几天之后再去投诉,他们还是告诉我,快了快了。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那帮家伙,终究还是孙子。
也许这就是地方小的弊病,屁大个地方,随便搂个人都是认识的,这个走走关系,那个钻钻门路,任你磨破嘴,跑瘸腿,天大的事儿也能一夜之间给平咯。
我还真就不明白了,跟我的店用相同的名字,他们能得着什么好儿?
小山说,格格你别急,我再去帮你催催。
我知道,也只能是催催。
大动干戈?我没那心力,也没有那个财力。
如果我有钱,如果我不疼钱,大可以跟他们玩什么劳民伤财,一争到底。
可惜。
不知道这要是让鸽子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从前读书的时候,我连芝麻绿豆的事情都要为原则坚持到底。现在呢?现在遇事我要先问自己,原则会不会伤钱,伤多少钱。
人是不是就是这样一点点长大的?
长大的前提难道就是不再坚持原则?
那么长大了到底好不好?
我突然很想和小五换换,我去读书,每天伸手跟他要钱,然后他来养活我。
给李明打电话的时候说到这事儿。
她叹气,“格格,让你一个人奔波,我真担心。”
“担心什么?我不惹流氓,流氓估计也不会来惹我。”
“你在那边连个依靠都没有,遇事儿谁给你出头?我怕你受欺负。”
要放以前,我一定拽拽地跟她说,靠,欺负我?我不出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姐姐当流氓哪会儿,那帮兔崽子不知道在哪窝着呢。
可是现在,我说不出来。
小山说盒子今晚相亲,告诉我收了档去冯真那蹭饭。
盒子和大有还有我同岁,他们现在都在四处张罗着找老婆。年纪大了,已经一早不再扯什么爱情,这个时候能弄个差不多的,处一段时间觉得都还不错,差不多也就结婚了。
到冯真那的时候,正听到大有跟那儿调戏人家服务员。
然后我听到他对盒子说,小子,你今天找的这个二十,明儿我就弄个十八的,我妈说了,人家给我介绍的这个还弹钢琴呢,雅士。
我笑出来。
他回头看是我,眯起眼睛揶揄我,“妞儿,你也不小了,明儿哥们儿也给你介绍个咋样?”
我坐下点支烟,“成啊,姐姐也没啥太高要求,要么长的帅,要么有钱,占一样就成。”
盒子拍我,“你都老的跟隔年地瓜似的了,还那么多要求?老实本分得呗。”
我没好气,“您可歇吧,这年头有几个老实本分的?老实人心眼更多,看看你们不就知道了?一个个比歪瓜还歪瓜,也没见你们哪个本分了啊。”
盒子那新女朋友抿着小嘴儿直笑,“姐姐真有趣。”
我伸手,“大家都叫我格格。”
她好奇,细声细气儿地问我,“为什么这么叫呢?”
“没啥,我满族人。”
“满族的就都是格格?”
大有喝口酒,“这不她自个儿臭美嘛,见人就说自己是爱新觉罗后裔。”
我大言不惭,“怎么着儿吧,我还就他妈是正黄旗。”
饭吃到一半,老六晃悠过来了。
说是来找小山喝酒。
我不近不远地和他招呼了下,继续和大有冯真悠悠侃得昏天黑地。
悠悠酒量特好,把白酒当白水,据说曾一个人放倒四个小伙子,甚至把其中一个给喝得尿了裤子。
这些人的酒量都海着呢,鸽子放到他们中间简直小菜都算不上。
所以跟他们在一块儿我从来不喝酒,也从来不说自己会喝酒,怕丢人。
喝好酒大家开始张罗着去唱歌,甚至忽悠着冯真悠悠两口子关了业。
我不太会唱歌,所以也不大喜欢去那地方混。一进KTV包房我就横在了沙发上,除了抽烟就是抽烟。
中间小山扯着我让我点歌,大有扯着脖子喊,隐形的翅膀,隐形的翅膀,你们姐弟俩合唱。
我注意到老六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对这首歌有情结。
估计他一定以为我总唱这首歌是因为他。
确实,最开始唱这歌的确是因为他,可后来教了小山唱过之后,每次再唱就再没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以前他曾对我说,格格,这首歌是我们的。
他说刚跟我分开那阵儿,和朋友喝酒,刚进歌厅就让人给他把这首歌放上,然后听着听着,他哭了。
他的意思是,那时候,他真的很伤心。
我全当听故事。
他这人说话,不打三折最少也要按五折来听。
我才不会再犯傻。
相信男人的哭诉,不如让我相信母猪能上树。
中间电话响,拿出来看,号码很陌生。出去听,居然是蕾蕾。
并不太意外。
我从来就没指望鸽子能守住秘密。
再说,他估计就从来没有把我的号码当做秘密过。
蕾蕾问我还好吗,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跟她联系。
我不知道说什么。
不是不感叹的。
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到如今,居然再找不出一句话。
她说她回国了,问有没有机会见个面。
我笑得有点勉强,“中国太大,我还没有达到可以随时飞来飞去那么有钱。”
“我会回武汉发展,你,没想过再回来吗?”
“武汉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城市,我连广州那么灯红酒绿的地方都没觉得留恋。”
“这里不同。”
“也许吧,可能对你来说很不同,对我却没什么意义。”
她半天没说话。
我有点闷,开始找借口,“正和朋友在外面玩儿呢,没什么事就以后聊吧,有点吵。”
“格格,”她有点急,“我们真的生分到这个份儿了吗?”
我笑,“别瞎想,现在确实不大方便。”
“你不会再换号吧?”
“暂时可能不会,不过我不常用手机,话费用完了再看。”
这回她真的不再说话了,沉默了半天后轻轻说了声再见。
合上手机有点怅然若失。
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是太生分了,生分到甚至还及不上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问自己,恨她吗?
恨?不恨?
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转眼都这么多年,就算杀子夺妻,该淡也淡了吧?
转身的时候看到老六站在身后,正看着我。
“怎么出来了?没唱歌?”
“大有那个麦霸在,哪有我表现的机会。出来打个电话。”
“哦,”我淡淡地应,转身回了包房。
他似乎在我身后愣了好半晌。
盒子选了首DJ,一群人开始乱蹦。
我扯过大有的羽绒服盖着脑袋,枕着胳膊横在沙发里,脑子里乱糟糟的。
这个时候鸽子他们在干嘛呢?
中国还真是太大了。
原来天各一方就是这种感觉。个人躲在遥远的自己的角落,过着自己的日子。可能风度翩翩的依旧风度翩翩,夫唱妇随的依旧夫唱妇随,夜夜笙歌的依旧夜夜笙歌。
我蹲在这个属于自己的角落,品着一杯苦涩的酒,叫生活。
小常结婚的前一天晚上给我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
她声音有点迷茫。
她说格格,人家都说结婚会有婚前恐惧症,为什么我没有呢?
我伸手摸了摸牙牙光滑的毛,“你心态好呗。”
她叹气,“如果连结婚都可以这么平静,你说这辈子我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期待和兴奋的?”
“发财吧?如果我突然发一笔横财,肯定会兴奋的十天十夜睡不着。”
“以前我也这么想,可现在好像连发财都没那么诱惑了。”
“心如止水了?”
“人家都说静了心就是老了。”
“也不错,直接跳过更年期,连口服液都省了。”我突然来了兴趣,“穿婚纱的时候会不会很漂亮?”
她笑,“你明天要是来了不就看见了?”
“得,那么劳民伤财,如果想看我还回来干嘛?”
“所以说你问的是废话。对了,你那个叫鸽子的朋友还送了我份大礼呢。”
“那你就收着,他有钱。”
“这是不是就叫爱屋及乌?捎带着我也跟着占了便宜。”
“可能吧,他一直很够哥们儿。大学那会儿就很照顾我。”
“怎么你们读书那会就没发展出点儿啥来呢,他长的挺帅的啊。”
“不来电呗,我们之间没性别。”
“我觉得你挺招人的,如果你是个男的,我可能都对你来电。”
我笑,“幸亏我不是个男的。”
我能感觉到她撇了撇嘴,“德行吧,我也不差。”
“是是是,连鸽子要求那么高的都说你是美女。”
“得,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中间的美女,我记得你原来不有个很好的朋友吗?是不是叫蕾蕾来着?那才叫美女,一眼就把我给镇住了。”
我有点没精神,“嗯,樱唇电眼。”
我有点不大愿意提到蕾蕾。
这些年一直这样,能避就避了。
幸亏这些年和原来的圈子断了,所以身边也压根就没有人有机会提。
我想着原来我们之间的关系确实是很好的,甚至快要到了焦不离孟的程度。
我是怎么和她走的那么近的?
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我样子普通,性格孤僻,她美艳不可方物,奔放热情。
我热爱文字,钟情绘画,她三句不离美食华服,香水化妆品,还有,男人。
蕾蕾是那种从小到大就被宠坏了的。
什么事情都顺风顺水,家庭条件,自身条件,都决定了她可以无往而不利。
那时候宿舍楼下每天等着给她送花等着为她唱情歌的男孩子几乎要排队,她不高傲,不矫情,快快乐乐地在成群结队的护花使者中间周旋,乐此不疲。
然后有一天,蕾蕾突然红着小脸儿对我说,格格,我爱上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那时候我只是笑,她什么时候爱上过不特别的人?
我以为这一次也和以往一样,不过是三天两头的小孩子游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认了真。
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拉着我去看一年一度的校际辩论赛,指着台上风度翩翩的苏迟小脸儿绯红,“格格,帅不帅?”
我还没反应过来,却感觉有人拍我的肩,鸽子快要流口水似的盯着蕾蕾问我,“格格,这小妹妹是谁?”
那时候我和鸽子还算不上特别熟。
然后鸽子开始和蕾蕾搭讪,“我是鸽子,格格的哥们儿,特铁的那种,比赛结束出去喝酒吧?苏迟一定赢,我们说好了一起庆祝。”
蕾蕾两眼发光,一点都不含糊,直接说好啊。
那么爽快。
我却愣愣地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高个子男生,苏迟头发很短,黑色笔挺的西装,里面的衬衫白的有些耀眼。
那时候,我大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小常都要结婚了的缘故,我发觉我越来越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老了。
人开始老的时候就容易怀旧。
最近我开始特别频繁的想起从前。
于是我愈加肯定地确认,我不该给鸽子打那个电话。甚至,该死的,我就不应该欠儿了巴登的跑那么一趟武汉。
鸽子打电话跟我说他在哈尔滨的时候,我正在沈阳和李明窝在酒吧里喝酒。
快春节了,店里需要大批量补一次货,我也顺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