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员们一惊,个个毛骨悚然。秦双河见了他们惶然的神情,心中更加愠怒。他用手指扫了一圈,厉声叫道:
“看你们一个个的脓包样!技不如人,不过一场比赛输了;精神上不如人,就一辈子当孬种!我们那一代,穷得连人手一把菜刀都没有,还不是照样把小鬼子打跑了?你们的兄长那一代,每天少吃一顿饭,还不是照样把大桥大坝建起来了?你们现在吃饱了,穿暖了,有玩儿的有乐的了,毛病也跟着见涨了,倒是志气一点儿也没有了!”
队员们听了满脸愧色,浑身战栗,不知道谁先站了起来,一下子呼啦啦立起了一大片。秦双河气发过了,见他们毕竟都是孩子,心又软了,摆手叫他们都坐下来。说:“你们不要羡慕别人,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有世界上最大的钢厂、最大的港口、最大的发电厂、最大的汽车厂、最大的计算机中心,甚至最大规模的围棋比赛。可是,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度过这一段最难熬的时光。体育不是兴奋剂,不是润滑剂,更不是麻醉剂。体育是最原始的竞争,它能够时刻提醒那些落后的一方:从本质上讲,我们和任何人种、民族、国家、个人都是在一条水平线上的!”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了薛新雨等老队员的身上:
“过去,我们走了很多弯路,你们也受了很多苦。但是无论如何,现在你们已经站在了最前列。不管脊背上有多少伤痕,你一定要迎风挺起自己的胸膛。家贫出孝子,国弱思良将。在很多人都觉得没有什么盼头的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跟我上!”
这一怒一骂一压,一下子点燃了年轻人心中的那把火。他们争先表态,甚至声泪俱下,连黄子武和冯晓白这对死对头也摒弃了前嫌,发誓要“放弃小我,成就大我”。他们那副惺惺相惜样子,让陈主席大喜过望,可是一边的戚玉秀见了却十分不舒服。
薛新雨本来也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不住口地喝酒,似乎那种高粱烧酒是白开水。在很多人眼中,他天生就是一个叛逆的精灵,讨厌任何人世间的束缚。可是连薛新雨自己也没有想到,一生中仅有的两次感动,竟然都发生在了这种普通人眼中走过场一样的动员会上。而且,前有沈老将军后有秦双河,打动他的主讲人竟然都是军人。难道围棋真的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是不见硝烟的战争?或者反过来说,作为一项文弱人士最喜欢的运动,它天然缺乏一种铁血的基因,所以需要不时进行充血补气?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你在一种完全依靠个人才智的领域中发挥到了极致的时候,就会突然发现,自己越发需要得到某种整体的、宏观的、集体的力量来支撑。
想到了这里,薛新雨颇感遗憾,因为能够给予他指导的何道非已经不在了。否则的话,一定会跷起大拇指说一声“孺子可教”。当然,秦双河的一番发作并不能解决代表团现存的问题,但是,他至少触动了很多人的心灵,就像一九三七年夏天的中国,虽然矛盾依然错综复杂,但是同仇敌忾的气势已经压倒了一切。
几天之后,庞大的日本代表团终于登岛了。合影的那一刻,不少人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中方棋手脸上不见一丝笑容,而且齐刷刷地脱掉了定制的西装,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衣,像一群本市著名的候鸟鸥鹭。当然,也让人联想起易水送别的那一幕。双方团长致辞之后,棋手代表照例要发表一下感想。日方这次领衔的是井上猛九段,一通敬语之后,他表达了延续历史的愿望,这一点竟然与中方的思路不谋而合。在发言中,薛新雨没有提及眼前的大战,却从本地的历史渊源说起,说当年郑成功就是以厦门为基地与清朝抗衡的,言外之意,我们也抱定了“分庭抗礼”的决心。
首轮比赛中,薛新雨没有碰上高段棋手,倒遇见了一个年轻的二段,而他的师父正是当年有名的“尺子”北村孝服。于是,作为故人,薛新雨决定替他好好考查一下学生的成色。三下五除二,他就轻取对手。出来之后,发现竟然有好几盘比赛都结束了,那些小子们见了教练还说杀得不过瘾。这一天,中方以十一比五获胜,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好几个人感冒了。要知道,厦门虽然濒临南海,但隆冬的气候十分阴冷,海风尤为刺骨。
接下来的几天,中方的斗志始终如八月的潮头一样高。最后,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了:五十七对二十三。在时隔七年之后,中方再一次取得了胜利,而且比分是如此畅快淋漓。
比赛结束之后,秦双河当然要大摆筵席为大伙儿庆功了。这一次气氛可完全不同了,连一向滴酒不沾的冯晓白也喝得烂醉如泥,还死拽着黄子武的脖领不放,说:“真羡慕你啊,我就是一个倒霉蛋,什么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薛新雨已经从昔日的队友那里得知,他和李爱琴结婚之后,似乎感情出了点儿问题,但既然都有孩子了,还是和为贵。
隔日,薛新雨又专程去向秦双河告辞兼道谢,因为在自己重归国家队的问题上,老领队发挥了不少作用。两人闲谈了一会儿,薛新雨想借机问一下舒梅的近况,尤其是她嫁给陆鸣之后是否幸福,可怎么也不好开口。秦双河倒是提起了自己最近一次到舒家的见闻,不过他的话头却全集中在了舒梅的父亲身上:
“真是想象不到啊!当年拿一支枪就能打出一片根据地的秀才司令,如今竟然变成了一块生锈的废铁!”
秦双河提起了舒父当年的骁勇善战,机智灵活,又感慨他现在和九斤老太太一样,看什么也不顺眼,看什么都觉得有毛病。可是,在个人的生活上,他却比谁都时髦,竟然娶了一个和女儿一样大的服务员做妻子,不但头发染黑了,皱皮拉平了,还托秦双河从境外给自己买强肾功能的药品。薛新雨听了,也替舒梅感到尴尬。这时,秦双河又想起了另一个久违了的故人来。
他说:“你知道吗?我离开深圳之前,竟然见到了宋大洋那个贼小子!”
原来,秦双河在负责开发区招商工作之时,第一批前来投资的港客中竟然就有宋大洋。虽然他的本钱小,仅仅办了一个货车的配件加工厂,但举国上下当前对外资的需求十分渴望,拾到篮子里的都是菜。所以,秦双河对他的恼恨情绪大减。而且,宋大洋见了老领导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说自己当时实在是没有什么出路了,才出此下策,绝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秦双河说到这里,加上了一句结语:
“也好,坏典型也变成了一个好典型。”
这句话落在了薛新雨的耳朵里,第一反应是在说自己。随即他又觉得宋大洋这家伙还是旧习不改,随口撒谎。如果没有出卖金鱼,就凭他那几刷子,哪能短短几年就当老板?不过,对于那个大师兄,他心中的难过多于痛恨。虽然同样心口不一,言清行浊,但是宋大洋和陆鸣显然不是一类人,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自己快活,并不把害人当乐事。
离开厦门之后,眼看年关将至,薛新雨干脆随队一起回到了北京。没过几天,史幽红就从杭州赶来了。会合之后,两人就一起去她那没娘的家过春节。史瑞虎见了女儿笑开了花,对薛新雨依然熟视无睹。史幽红告诉老父亲,小两口已经在杭州分了新房,劝他跟着一起去南方养老。和预料的一样,史瑞虎一口就拒绝了,说自己一辈子都待在皇城根下,不想老来挪窝了。薛新雨见他依然抱有陈腐的地域观念,忍不住插口说杭州也是六大古都之一,未必就不如北京舒适。史瑞虎白了他一眼,说正统和偏安能一样吗?薛新雨没听明白,说无论到了哪边,您还不都是一言九鼎的老爷子?见史幽红向自己连使眼色,才知道会错了意。
“你不知道,我们史家几代人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骨子里也把自己当做了高高在上的官。你别看我爹对你爱答不理的,其实心里别提多看重了,因为你现在不但顶着个国手的名号,还担任了县团级的主教练,这可相当于过去的五品棋待诏!”说到了这里,史幽红突然脸红了,说我爹不肯走,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说过好多次了,等咱们的孩子生下来,他一定要抢过去抚养,将来一定要教他学围棋。如此一来,史家的香火就有了继承人了。”
薛新雨一听,马上缠住了妻子,说:“你看我们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瞧人家黄子武和戚玉秀,不但结婚早,现在又赶在计划生育政策出台之前抢着生了两个胖小子,一家子其乐融融好不羡煞人。”史幽红点了一下他的鼻子,笑着说:“你以前不是总嫌有个孩子是累赘,怎么现在又变了主意?”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婚后几年一是忙于奔波申诉,二是一家三代同堂太不方便了,总该给下一代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才是。现在既然万事俱备,就该安排佳时了。于是两人约定,等薛新雨率队访日之后,就让爱情回到它的原始功能上去。
可没想到的是,这一造人计划却彻底落空了——因为,中日围棋对抗赛停办了!
对此,日方提出了一个奇怪的理由:因为是团体作战,所以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一方的棋手们可以相互交流甚至支招,所以并不公平。言外之意,就是中方占了便宜,因为日方棋手不实行集训制度。薛新雨听了只觉好笑,不过还是佩服日本人的严谨细致。同时也明白了,日方在遭此惨败之后,不得不把最后的王牌亮出来了。
于是,中日双方开始酝酿一种全新的比赛方式。很快,就达成了一致:采取古代打擂台的规则。双方派出同等数额的选手,一对一对决,打掉一个就上一个,直到一方全部出局为止。在日方看来,有了三位“森一流”高手做保险,加上老将藤原正雄稳坐中军帐,日方等于未战就先处于不败的地位了。而在中方看来,新旧两种赛制相比,等于将电路中的并联变成了串联,电阻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倍。要想连续战胜这四大高手,其难度不亚于上天入地。唯一的希望,就是士气正盛,可以冲击一下。
赛程敲定之后,一切都按部就班展开了。可是事到临头,大家才发现比赛的名称倒成了一个难题。日本人认为强大就是王道,所以抛出了一个“争霸赛”,中方当然不同意,理由是我们无论赢了还是输了,都永远不称霸;而中方认为谁耗到最后才是真英雄,提议起名为“斗志赛”,也遭到了拒绝。双方一边翻汉语字典一边打传真官司,最后,倒是宫田荣树这个半拉子亲华派灵机一动,说就叫“中日围棋争先赛”吧。此言一出,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