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瞻仰过杭州岳王庙的人都知道,为国效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然,拿一代名将岳武穆与小儿科大夫薛新雨相比,简直是辱没先贤。何况,前者是莫须有的千古奇冤,而薛新雨的处分却是他自讨的,怨不得别人。所以,薛新雨要求重返围棋队的申请报了上去,落个泥牛入海的结果也就毫不意外了。公正说来,没有人刻意要与薛新雨作对。何况,对他关心有加的陈主任已经升任了棋牌总会的副主席,没有理由不帮忙。可是,没有人说“不”,也并不意味着有人敢说一个“是”。实际上,没有人知道该拿薛新雨怎么办。骂他是逃兵固然过分,因为薛新雨虽然像吴三桂一样“冲冠一怒为红颜”,可在棋盘上并没有放日本人过关。可是,国家队毕竟不是公共厕所,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旦撤销了开除令,那么以后还怎么管队伍呢?何况,眼下全国等待处理的冤假错案堆积如山,体育界也是重灾区,很多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至今还死不瞑目呢!像薛新雨这样不痛不痒的风流杂症,根本就排不上号。
薛新雨对此一筹莫展。幸运的是,他娶了一个情商远比自己高出十倍的老婆;当然不幸的是,她施展的手段也让自己患心肌梗死的几率增加了十倍。史幽红既然决心支持丈夫重返棋坛,自然懂得其中的诀窍,那就是与其求人,不如让人自动找台阶下。于是,盘算了一下手中掌握的全部资源,她很快就圈定了几个关键人物。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有的在内地,有的在海外;有的当面开炮,有的背后放火。
今年恰逢江淮战役胜利四十周年,报纸上少不了要开辟纪念沈老将军的专栏了。如此一来,作为沈老将军生前曾亲手颁奖的围棋冠军,戚玉秀代表全体运动员写了一篇回忆文章。在深情回顾了一番之后,她话锋一转,说沈老将军最让人感动还是他一贯实事求是的精神,包括在队员个人问题的处理上。围棋与其他体育运动相比,最大的差异不在运动器官,而是运动的周期。因此,如何平衡事业和婚恋之间的关系,是困扰每个棋手的难题。在沈老将军的亲自过问之下,自己的个人问题获得了圆满的结果。与之相比,在老人家去世之后,由于极端思潮的影响,导致成绩远比自己优秀的另一对选手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不得不过早结束了运动生涯。
就像巧合似的,在同版的另一篇秦双河撰写的纪念文章中,明确点出了薛新雨和史幽红的名字,还称之为“棋坛双星”。拿到了报样之后,史幽红立即复印了无数份,连同薛新雨的申诉书一并发到了她能找到的所有报纸,果然引发了强烈的反响。陆续有记者找上门来采访这对昔日的国手,史幽红事先编排了一番说辞,保证让他们每个人带着疑惑而来,抱着同情甚至愤慨而去,并饱蘸笔墨奋笔疾书,代表读者发出了这样的质问:“为什么一个全运会的冠军,一个至今保持着对日优胜战绩的棋手,竟然因为一点儿纤介之过,就失去了为国争光的机会?”
下面既然起火了,上面就该吹风了。现在,林家亮简直变成了一个活动的广告牌,不管到了哪里,不管见了哪一层面的官员,他都要提起薛新雨的大名和冤屈,不明就里的领导看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安慰不迭之余,还以为那个姓薛的是一个已经作古了的老家伙呢!非但如此,林家亮还将风吹到了海外,让薛新雨的大名第一次出现在了华人世界的报纸上。
薛新雨觉得这也闹得太离谱了,同时对妻子将他当木偶一样摆弄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可是,史幽红却说道:
“办丧事的时候,你不哭个昏天黑地,别人怎么会陪着一起掉泪呢?这时候,谁管你平日究竟是不是个孝子呢?”
薛新雨听了不吱声了。没错,连眼下正流行的伤痕文学,作者不把自己弄成个血淋淋的苦人儿,出版社的编辑都不会瞅一眼稿子的。可这还没完,史幽红竟然又想出了一个奇招:要他去参加在上海举行的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反正薛新雨已经是个白身,自然具有参赛的权利。
薛新雨一听就瞪眼跳脚了,说我要去参加这样的比赛,等于飞机设计师参加中学生航模比赛,还要不要脸了?史幽红笑着说的确有点儿丢脸,不过,丢的可不是你的脸。
“你的脸皮是烧了一点儿,可那些装聋作哑的老爷们的屁股下可要火山爆发了!”史幽红说。
薛新雨架不住她的催促,只好勉强去报名了。他一路胜之不武,擒下了全部对手,顺利拿到了那个纸糊的王冠。但是,无论什么样的世界冠军,在全国体育成绩榜上都要提一笔的,何况这是围棋界多年来唯一的国际比赛金牌,哪怕它的含金量只有一毫克。如此一来,薛新雨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室内的地毯上,你要硬说门外没人,就未免有点儿自欺欺人了。
至此,史幽红终于把一锅冷水烧开了。至于里面放的是不是真材实料,就全看薛新雨自己的表现了。果然,这样的时机很快就出现了。第四届“希望杯”即将在武汉举行,在很多人的疏通下,薛新雨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了参赛选手的名单上。当然,他可不是种子选手,需要从第一轮开始往上打。
薛新雨已经几年没有摸棋子了,心中未免忐忑,生怕一上场就被淘汰出局,那可就贻笑大方了。等到了开赛之后才知道自己多虑了,这些年来国内涌现的新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水平参差不齐,主要是缺乏系统性的训练。于是,他顺利进入了第二轮。现在,终于碰到了专业棋手。薛新雨小心应对,不过,可能是很久没有经历这样高水准的比赛了,难免出现一些疑问手。对方一见他露出了破绽,立即抓住猛攻,但是一来二去,自己反而陷入了迷魂阵中,稀里糊涂就输掉了。下来之后,他们口中没有一个服气的,都说薛新雨名头虽大,但一交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自己中了邪,才把一盘大优的局面送了出去!连一旁观战的黄子武似乎也颇为失望,沉吟了良久,才对薛新雨说了一句:
“老弟,看来我这次是还不了你的情喽!”
进入决赛圈之后,薛新雨扫了一眼,发现除了黄子武、冯晓白两人之外,还有王富军和张红芳这两位老熟人。不过,当他正要去找他们叙叙旧之时,却一下子撞见了一个冤家。几年不见,袁招娣已经当了母亲,对人的态度也谦恭了许多。她主动对薛新雨的遭遇表示了歉意,说自己也没想到会把事情闹这么大,请他们不要怀恨在心。薛新雨听了微微一笑,说道: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你又没说什么假话!在水库工地干活的时候,你说幽红被爸爸打了一记耳光,后来她果然挨了一记;在广州全运会的时候,你说大宋逃走了,他果然游到了香港;去日本比赛时,你说我和幽红的关系很暧昧,我们果然成了夫妻。唯一的区别是,有人编假话害人,你是说真话伤人。”
在张红芳那里,薛新雨却意外见到了李爱琴,就打趣说:“你怎么也来了,难道对冯哥放心不下吗?”李爱琴一听脸色变得很不自然,连眼圈都有点儿红了。薛新雨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张红芳一个劲儿给自己使眼色。他正感到莫名其妙,从门外跑进来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张红芳将他拉了过来,说:“你知道这是谁吗?这就是你一向崇拜的薛叔叔!”原来,这是戚玉秀的堂侄儿,现在已经是三段了。薛新雨夸赞长沙戚家果然人才辈出,又听说他也闯入了八强,就笑着说:“这么一看,我都成了出土的文物了。”张红芳说:“你可不要装傻,你这几天下的棋我们都看了,比以前来说只进不退,要说你私下没琢磨出什么厉害的招数来,怕是鬼也不信。”
次日,比赛就正式开始了。薛新雨循环赛的第一战竟然对上了最难啃的冯晓白,心情显得非常复杂。可是冯晓白却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要给这个曾经的师弟迎头痛击。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这次让薛新雨咸鱼翻身,自己怕是永远要顶个“万年老二”的帽子了。现在,经过了反复的淬炼,冯晓白已经将“三叉戟”改造成了一把三尖两刃刀,挑劈刺砍无一不能,高下远近无一不及。两人一专一散,一精一粗,本来应该高下立判。可是,薛新雨竟然迎难而上,在枪尖刀锋上跳跃翻腾,以无厚入有间,侵入了对方的腹地。冯晓白毕竟功力精湛,在中盘展开了对敌手的全面围剿。到了这个地步,双方都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必须硬碰硬了。谁也没有想到,两人恶斗到了终局,竟然打成了罕见的和棋。
这盘棋似乎是个预兆,表明了中国围棋界的双子对峙将演变为新的大三角。七轮战罢,积分最高的三人竟然打成了连环套。谁是冠军,只好靠小分来决定了。如此一算,薛新雨运气不好,只落得个探花郎。不过,对于一个待罪之人来说,这个成绩已经足够了。
于是,在颁奖仪式举行之后,全队并没有解散,而是召开了一个扩大的检讨会。在陈主席的亲手指点下,薛新雨连夜写了一份洋洋千字的检讨,表明了自己痛改前非的态度。其中,“失去才知道珍贵”这句话,最容易引起了这个时代青年人的共鸣;而“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看在有心人眼中,却以为他要讨回自己被剥夺了的段位。
检讨会结束之后,薛新雨回到了杭州。又焦急等待了大半个月之后,他才拿到了正式的批复。只见一张薄薄的签发单上,写满了批注,累累如古画上的题跋鉴章。薛新雨越看越心惊,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儿破事,竟然惊动了这么多的高层人士。相比之下,决议的正文倒简洁多了,首先肯定薛新雨犯错在先,但“情有可原”,所以经过集体研究,决定将“开除”改为“严重警告”,并加上了“留用察看,以观后效”的字句。薛新雨看了也无所谓,因为当年他刚踏入东华观的时候,待遇比这还不如呢。
有了这一道敕书,薛新雨就顺理成章入选了新组建的国家队,还成了教练组成员。而大家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准备年底在厦门举行的第十届中日围棋对抗赛。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与父亲并肩,薛新雨颇为自得。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在东华观期间,除了薛、史两家的积怨之外,全队堪称团结和睦;可是,在这个新落成的围棋中心,队员们之间的感情却淡漠多了,尤其是黄子武与冯晓白仗着老资格各拉山头,互别苗头,而一向与人为善的陈主席只能夹在中间和稀泥。当初入选集训队的队员知道机会难得,所以尽管起点较低,可是在训练中无不全力以赴;可是,今天棋手基础好了,出路多了,收入高了,抵御诱惑的能力却下降了,很多人把这里当做了考学、经商、出国的中途驿站。薛新雨还发现,队中的很多年轻人只比自己小几岁,却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什么都以自我为中心。至于纪律作风什么的,薛新雨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因为自己当年也不是个道德楷模。而最让他难过的,是那种集思广益的研究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了。不要说交流经验了,就算你把黑白子拿反了,也没人会主动指出来,宁可站在一边看笑话。
而最让人不可容忍的,是弥漫在队伍中的失败主义情绪。有人说认命吧,中国人什么都不如日本人,就恨不能说人家坐榻榻米的姿态都比我们要标准了!每次听到这些丧气的言论,薛新雨都当面严加痛斥,事后却痛苦不已,因为自己也不是“森一流”的对手,有什么资格在众人面前充好汉呢?
这些年来,随着中日交往的日益加深,对抗赛的规模也在不断扩大,这一次确定各上十六名选手。天气渐冷了,中方代表团也像候鸟一样飞往了南方。这一行人中,除了三五名老将外,已经是清一色的少年军了。到达厦门之后,薛新雨意外地见到了秦双河,原来人家已经从特区转任本地的一把手。比赛将在鼓浪屿举行,因此,秦双河特意在岛上著名的皓月园中举行了欢迎宴会。
在举杯畅饮之前,秦双河照例要讲一番话。他回顾了当年集训队的岁月,说那是自己人生中一段非常有意义的经历。又说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需要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他说得面面俱到,听得人却面面相觑。最后,秦双河高举起了酒杯,大声说道:
“明天就面对强敌了。年轻的同志们,你们有没有战胜他们的信心?”
回答他的是稀稀拉拉的掌声,甚至是隐约的笑声,似乎在听白鹿洞中朱老夫子的玄学。薛新雨见此情景,心中暗叫不好,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个老游击队员的脾性了。果然,秦双河脸色一寒,“啪”一声将手中的杯子摔到了地上,溅起的碎片四处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