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未来还有无数看不清也绕不过的阻碍,但是薛新雨身边有玉人相伴,早已感天谢地,一心只想接过何道非的药箱,就这样混迹在市井之间了此一生。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在接下来的这一个龙年里,世事变迁如翻天覆地,人事更替如沧海桑田,命运又一次将他抛出了原有的轨道,或者说丢到了最初的起点上。
历史学家回首这大悲大喜的一年,一定会产生节气错乱的感觉。元旦之后,天寒地冻,北风肆虐,可是,雨水却提前到来,在人们的眼眶中滂沱奔涌;清明之际,阳和景明,草木葱茏,可是,人心却仿佛坠入了大寒,个个噤声无言;炎夏之中,花香四溢,瓜果上市,可是一场大地震却如霜降,让无数生命之树落叶飘飞;初冬时分,原野死寂,水落石出,一声突如其来的巨雷,却像惊蛰一样唤醒了沉睡的万物。不过,这些都是大气候,对薛新雨个人来说,无论悲喜祸福,这些日子都可以用“别离”一词来概括。
先是何道非的离世。这些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今年为了防震,又在小院中临时搭建的窝棚中住了几个月,寒暑交侵之下,终于爬不起来了。拖了一段时间,他就呜呼哀哉了。
薛新雨号啕大哭了一场,披麻戴孝操办起了丧事。何道非的妻儿远在异国,无法送达噩耗,只好先将烧化的骨灰寄放起来,等有机会再带回南方老家入土。何道非虽然生前孑然独处,但他的丧事却并不冷清,街坊邻居都来吊唁不说,甚至城外十里八乡也派来了祭奠的代表。薛新雨既要充孝子又要当司仪,实在忙不过来,而史幽红又不能不上班,只好把东华观的张乘龙拉来帮忙了。
可是,张乘龙来了之后,反而生出了许多疑惑。比如,灵位和灵幡上该写什么,何道非去世前早就已经拟好了,后人只管照着一笔一画誊写就是了。可是,张乘龙左看右看不满意,说其中错讹甚多,拿出去让人看了会笑话。
“你看这个‘南冠何氏道非之灵位’。古人所说的‘南冠’,可不是什么好话,而是囚徒的意思。”
薛新雨“哎呀”惊叫一声,说:“不怕你笑话,我真是不学无术,还以为“南冠”说的是‘南方来的冠军’呢!”之后,又觉得何道非实在太谦虚自抑了,你纵横棋坛数十年无敌手,又在抗战中毅然归国,即使达不到国士的高度,一个棋士或义士还是当得起的,最起码也是一个风流名士,何必把自己当做罪犯呢!
张乘龙为难了半天,说死者最大,他非要这么写,我们也只能顺从了。好在“南冠”也可以理解为“南州冠冕”的缩写,是三国时司马徽称赞庞统的话,也不算太牵强。如此一来,两人都感觉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却没想到“南冠”也可以让人联想到“南面称帝加冕”,要是放在古代,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行,何道非要开馆戮尸,张乘龙和薛新雨也逃不了发配充军的下场。
“这一节就算过去了,灵幡上的问题就大了去了。我仔细一看,八句中竟然没有一句不是诳语!”张乘龙一边摇头,一边指给薛新雨看,“先看前两句,‘群蛇纵横兮凡鸟争鸣,龙凤一现兮山海澄清。驽马齐驾兮安步循辙,骐骥落寞兮不合于群。’这口气也太大了,不是一个医生应有的本分,恐怕华佗重生也不敢这么牛气!”
可是薛新雨却觉得恰如其分,只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何道非的真实身份,所以他支吾了两句就混过去了。
张乘龙又详细分析了接下来的“临邛听琴兮河梁起舞,芙蓉涉江兮芝兰当道”两句,说其中包含了四个典故:“临邛听琴”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河梁起舞”是苏武与李陵北海诀别;“涉江”的屈原算得上死得其所,可“当道”的芝兰可就惨了,要被人连根锄起的。如此一看,张乘龙觉得问题来了:何道非自己要死,却将这些才子佳人、良臣名将、狷客介士丢到了一个火锅中,真是不知所云。也许,这是熬制“忠孝节义汤”的秘方?可是他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对死者不尊,就忍住不说了。
薛新雨听了,也无法将它们与何道非生前的事迹一一对应,唯有地狱谷恋上梅泽荷子是确凿无疑的。这也很正常,在对儿子讲述长辈的轶事时,其中一些不雅之处,薛平湖一定会多做保留的。何况,何道非的很多隐私,连他自己也未必知晓呢!
“这位老先生把自己比作古圣先贤已经很离谱了,竟然最后连神仙也不放过!”身为一名道士,张乘龙更加愤愤不平了,“你瞧这最后两句:‘逐日屠日兮功罪难辨,国手国医兮是非各半。’他把自己比喻成了夸父和后羿,真是太疯癫了!怪不得名字叫‘道非’呢!”
隔日,史幽红来了,薛新雨鹦鹉学舌把张乘龙的话复述了一遍。史幽红听了抿嘴微笑,说张乘龙一向自命清高,其实他说得也不全对。“南冠”的本意是不忘故国,“涉江采芙蓉”也与屈大夫无关,而是出自《古诗十九首》,内容是一个丈夫怀念远方的妻子,结尾的两句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说完之后,她和薛新雨相看无语,心中都感到一阵恻然。
办完丧事之后,光凭自己这一两年学到的皮毛,薛新雨当然无法支撑起这个名医门庭。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继承了何道非的全部遗产,其中就包括了那把去而复返的扇子。薛新雨时常拿出来摇两下,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史幽红调侃说北京已经是隆冬了,难道你要学诸葛孔明借东风吗?薛新雨听了笑而不答。
这天中午,薛新雨看书有了倦意,随手就把扇子覆盖到了脸上。一觉醒来后,恍惚之间,只觉得眼前繁星闪烁,稀疏有致,心中一惊,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已经到了夜晚。身体一动,扇子掉了下去,才发现下午的阳光依然明亮,而史幽红还没有织完毛衣的那只袖子。薛新雨明白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于是,他又捡起了扇子。果然,那些或明或暗的光点,就是扇面上桂树花叶投下的影子。
这个不足挂齿的光学现象,却像定身法一样,让薛新雨眼瞪口张,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史幽红以为他不小心中了风,走过来关切地摸了摸脸,却听薛新雨提起了一件非常遥远的旧事:
“幽红,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一起走山道回东华观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围棋看上去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史幽红心中的遐思被勾起来了,又见他说得蹊跷,也顺着薛新雨的目光向扇子看去。片刻之后,她突然惊叫了一声:
“扇子上画的不是一棵桂树,而是一局棋谱!”
没错,扁圆的树叶是黑子,绽放的桂花是白子,纵横的枝条构成了棋盘上的格子。史幽红正为如何辨别先后次序而犯愁,却发现那些花叶间夹杂着绵密的绒毛,它们弯曲成了一个个阿拉伯数字,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
一刻也没有犹豫,薛新雨立即将它摆了出来。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对局啊!仿佛京剧大杂烩,生旦净末丑一起登场,各擅胜场。一时高山滚石,一时骤雨打荷,一时兔走乌飞,匪夷所思的构想,妙到毫巅的腾挪,含而不露的杀机,甚至还夹杂着很多上不得台盘的大俗手和大损招。不过,薛新雨现在已经明白了,无理手本身就是围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往往点中了职业棋手的定式思维的盲点,甚至是某种伟大突破的先兆。
何道非去世之后,薛新雨知道已经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就将他的故事一丝不漏地告诉了史幽红。现在,发现了扇子上的秘密之后,她当然也明白了,这一定是何道非一生中最得意的名局。这时候,薛新雨喃喃说了一句,声音很轻,落在了她的耳朵中,却不啻为一声惊雷:
“没错,这就是当年何道非在地狱谷大战本因坊秀正的那局棋!”
现在的薛新雨仿佛是一个回到了远古的孩子,沉浸在剑齿虎与猛犸象的恶斗中,浑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有看到了酣畅之处,才禁不住拍腿大叫。看他如此入迷,史幽红一言不发,远远避开,似乎那把扇子是个不祥之物。突然,她开口说了一句:
“你能发现扇子中的秘密,我想那个梅泽志博一定也能发现!”
薛新雨一惊。没错,藤原正雄正是从这一对局中领悟到了现代围棋的发展方向。难道,梅泽志博近年来的异军突起,也是因为他从外祖父和父亲的较量中得到了启发吗?薛新雨对此无法确定,因为要想探知底细,除非与梅泽再次过招。
薛新雨不能整天把自己关在围棋的方寸之地,因为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之外,整个中国正像结束了冰河期的长江一样,要将积蓄已久的能量向全世界喷射出来。
过去的那个时代落幕了,谁也不知道即将开启的这个新时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历史自有其规律,当你无法看清楚祸福的时候,就只管承受了。很快,第一波大潮就冲上来了,“卷起千堆雪”。知青们返城了,像他们来时那样激动、仓促而坚定。漫长的路途、超载的火车、疲倦的身体,那些未来的科学家、企业家、捧国际大奖的导演、赚大钱的操盘手、摇滚歌星、行为艺术家,当然,还有无数潜在的下岗分流人员,他们拥挤推搡,携包带裹,凄凄惶惶地离开了留下梦想、洒下汗水甚至遗下后代的地方,向着那已经陌生到带有敌意的城市涌去。
红莲公社的知青点已经解散了,薛新雨却还没有离开。上次,他像个掉队的士兵,好不容易才赶上了末班车;这一次,却像一个遗留在战场上的伤兵,留不得,也走不得。如果回到了杭州,与史幽红只能当翻版的牛郎织女。何况,现在城市的待业青年太多了,找个公家饭碗比登天还难。至少在这里,借着何道非的遗德,他可以混个肚儿圆。不过,形势的发展太快了,马上就给了他一个新的选择。
又一波大潮冲过来了,惊起千万只鸥鹭。现在,图书馆取代了广场,成为了年轻人聚集的中心。人人都像患了文字崇拜症,见了印刷字体的纸片就要抢,毕昇要是今天活过来,一定也会乐死过去的。自从恢复高考的通知传达之后,薛新雨和史幽红突然发现,这真是一个天赐的改变命运的机会,甚至是礼堂传来的结婚钟声。显然,如果两人能够考到一处,将来就可以分配到一起了。当然,这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难题,那就是无论如何,总要有一头的老父亲要被儿女无情抛下。薛新雨觉得这是展现自我牺牲精神的时候,可是没想到的是,史瑞虎却给他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绿灯,主动提出让两人考到南方去,理由当然是明摆着的:北京的高校分数太高,薛新雨肚子里的那点儿墨水恐怕应付不来。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他终于明白了“女大不中留”的道理,加上女儿这几年来事故不断,让他也产生了眼不见为净的念头。
于是,两人开始潜心复习备考。好在史幽红的功底扎实,而薛新雨虽然不读书看报,但毕竟长期从事脑力劳动,比那些天天捏锄头的老三届考生要占不少优势。饶是如此,昏头昏脑地走出考场之后,薛新雨还是以为自己完蛋了,脸色难看得像霜打的冬瓜。史幽红看了,安慰说:“你可不要太丧气了,交卷的时候我扫了考场一眼,发现大半的卷面是空白的,有的人连四则运算也不会,你好歹还解出了两个二元一次方程。”薛新雨听了,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
报考志愿的时候,两人都填写了杭州的学校,除此之外一概不理,甚至在“是否同意调配”一栏中明确写上了“否”。好不容易等到了成绩公布的日子,果然两人都稳稳上线了,不过一个是重点线,一个是专科线。一个星期之后,史幽红就接到了名牌学府的录取通知书;而直到一个月之后,薛新雨才拿到医学院寄出的那张薄薄的红纸片。那一刻,他们和所有的幸运儿一样傻笑、痛哭、尖叫,甚至互相撕咬,差点儿就放火把房子烧了。
这次高考给了无数年轻人一个朦胧的意识,那就是从今之后,一种新的规则将主宰自己的生活。以往一切都是纵向的,是定性的。你本人是谁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自什么样的家庭,来自什么样的地方,就会遇到相应的障碍或通道。而现在一切都是横向的,是定量的。你本人是谁依然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多少技能,多少资本,就给你提供多少机会和报酬。而考试的分数,只是很多指标中的一个而已。
薛新雨又来到了红莲公社。虽然正是麦收时节,田野里却冷冷清清的,全然没有了昔日的热闹景象。办完了关系转移之后,牛书记还特意杀了自家的一只鸡来为他践行。喝酒之前,他还特意强调了一句:
“你是最后一个来的,也是最后一个走的。”
对于这样一个类似于“善始善终”的评价,薛新雨却愧不敢当。刚才在公社中溜达了一趟,他发现了那条跟随自己放牧的黑狗已经不见了,听说在返城的前夜,被知青中的几个刺头杀了泄愤;收割机也用不到了,闲置在了一个角落中积灰,因为很快就要分田包干了,每家就那么几亩地,几天就收割完了,用不着这个耗油的大家伙;也正因为如此,知青们走了之后,除了牛书记之外,绝大多数村民还是很高兴的,只是不愿意在脸上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