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幽红很不满意他的反应,撅着嘴走了过来,揪着薛新雨的耳朵,硬将他拽到了桌子前。薛新雨只扫了一样,立马忘记了耳郭的疼痛,惊叫了两声:
“怎么会是它?它怎么会落到了你的手中?”
原来,这就是当年他画的那幅《竞赛之后》!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的一切都陈旧和黯淡了,唯有画中那个明眸皓齿的女主角,如今却变得更加美艳动人了。
“这不就是你下的聘礼吗?我不带走,难道还要留给别人吗?”史幽红还没说完,蓦然想起了往事,自己的眼圈先红了。原来,当初集训队散伙之时,东华观中一片末日景象;玉仙庵中,几个要好的姐妹抱头痛哭,难舍难分。队友们风流云散之后,史幽红一人在宿舍徘徊,迟迟不想离去。就在此时,她意外地看到了那幅被人遗忘了的油画。她第一次发现,画中的自己竟然如此美丽,而画自己的那个人竟然如此痴心。于是,她立即将它揭了下来,小心藏在了皮箱中,就像薛新雨当初对待她借出的那一张没用的废纸一样。
薛新雨仔细端详了片刻,又发现了异常。他使劲眨了眼睛,以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这只蝴蝶怎么会落到了你的头发上呢?我记得很清楚,它本来应该在你们头顶的上方盘旋,就像一个小小的轰炸机。”
“你没有看错,它真的就落在了我的头发上。”史幽红微微一笑。薛新雨又认真看去,才发现这是一只小巧秀美的粉蝶,而不是当初那只硕大如盘的凤蝶。而且,它的颜色也从暗紫色变成了嫣红色。
原来,史幽红当时将画往下揭的时候,由于胶水粘得很牢,所以一不小心将左上边的一角撕掉了,那只凤蝶恰巧就被留在了墙上;她心里正在懊恼,可祸不单行的是,手指又被一颗钉子刮破了一道伤口,等她感到疼痛的时候,画布上已经滴上了鲜血。回家之后,她一有空就打开看,总感到美中不足。于是,干脆找来颜料,在发际间新涂了一只蝴蝶,刚好盖住了血渍。
史幽红说完之后,很为自己的心灵手巧而得意,薛新雨当然猛赞了一通,可是心里却想哭又想笑,不相信冥冥间竟有这样的巧合:自己偶然发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愿,蝴蝶竟然就真的“落”下来了。当然,他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史幽红,因为按照迷信的说法,泄露天机是要倒霉的。
既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薛新雨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一个长远的考虑了,尤其是作为一个即将成家的男人,他应该有一个稳定的营生。现在,除了红莲公社提供的一份不足的口粮,他连一个钢镚儿也挣不来。好在眼下有一个现成的师傅,可以教给自己糊口的本事。
不过,没等他自己提出来,何道非倒先开口了,说行医本来就是薛家的正业,可不能在你的手上断了线。于是,薛新雨就整天琢磨岐黄之术;而何道非也经常带着他去出诊,手把手教他切脉。每次开方之后,总能收到几张粮票或钞票,甚至鸡蛋布匹之类的实物。何道非的态度是多少不拘,从不与人计较。但即使如此,按照当时的规定,这种行为也是不合法的。不过,何道非就是抱着祖宗的老规矩不放,死活不愿进入公家开办的卫生所去,一定要病人家属直接来请才肯出诊。一来二去,人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人总有三病六灾,谁也不愿意和救命的医生过不去。于是,这些年来,何道非就像不入飞禽走兽的蝙蝠一样,不吃公粮,不事稼穑,居然过得颇为滋润,甚至能疏通各种关系,上次帮助集训队买猪就是一例。
薛新雨心思一静,学习的进度飞快。唯一让他尴尬的是,何道非的主顾大多是育龄妇女。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年轻男人混在里头,未免不太好意思。史幽红知道后,虽然嘴上不说什么,腹中难免酸水上泛。一天,薛新雨处理了一起产妇血崩的病例,回来后连晚饭也吃不下去了。史幽红刚发了工资,今天特意炖了一锅南方人爱喝的笋丝老鸭汤。见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她心中又恼又怜,拿筷子敲着碗数落道:
“当初我在清潭洗澡时,你看见了就说看见了,我早已不怪你了。可是你偏要像这只鸭子一样嘴硬,说什么也没看到。现在报应来了,罚你每天看个够!”
薛新雨听了哭笑不得。女人心中一旦留下了影子,一辈子都会疑神疑鬼的。又见她如此费心张罗,他心中着实感动。眼下市面上不要说鸭子了,光是做配料的火腿和鲜笋就不容易见到。于是,他勉强喝了一碗,笑嘻嘻地说道:
“你就当我是为你做的演习好不好?等你生儿子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伺候的,保证不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
“谁要给你生儿子?”史幽红白了他一眼,心中甜蜜,嘴巴却抹了黄连,“我偏要生一个女儿,而且让她随史家的姓,好好替我爹我爷爷出一口气!”
“好好,一切都依你。你看,我连咱们女儿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史莹雪’。一是希望她长得和妈妈一样雪肤月貌;二是谐音,表示你们史家经过了三代人的不懈努力,终于把我们薛家连根带底都赢了个精光!九泉下的那位老爷爷要是知道了,还不乐得活了过来?”
薛新雨逐渐发现,中医和围棋之间竟然也有颇多相似之处。阴阳等同于外势和实地,经络如行棋的次序,其他如气、穴、消、补、侵、引等名词,竟然也都一一对应。他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想和别人交流一下自己的心得。可是眼前懂围棋的寥寥数人之中,史幽红一听就掩上了耳朵,东华观的张道士也心不在焉。于是,他将目标转移到了何道非身上,同时也想探个虚实:这个父亲口中的天外飞仙,究竟在围棋的修为方面达到了何等高妙的境界?
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压根儿就没见到何道非与人对弈,甚至在他的房间中连一丝与围棋有关的物件也找不到。光看外表,说他是个算命先生可能更有人信。
这几天,何道非要求薛新雨认真揣摩《黄帝内经》,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还要亲自点拨一下。今天恰好讲到了《阴阳应象大论》一篇,这是中医的理论核心,所以何道非特意要他逐句翻给自己听。其中有一句“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薛新雨按照词义解释为:“阴在内部,阳保护着它;阳在外,阴支持着它。”何道非听了很不满意,说这样解释太肤浅了,它们之所以一个在内一个在外,纯粹是斗争的结果,可不像你们小两口子过日子“男主外女主内”那么和和美美。
“正确的解释应该是:阴之所以不能外泄,是因为阳压制了它;阳之所以不能内侵,是因为阴驱逐了它。”
薛新雨听了很不服气,更不明白这个外表恬淡的老人为什么一肚子杀伐之气,开口反驳道:“哲学书上说,事物都是相互依存又相互转化的,福可以变成祸,得可以变成失,您为什么非要死死揪住相互对立的一面不放呢?”
“你说得不错,可惜没有抓住精髓,反而陷入了玄学的泥沼之中。”何道非摇头叹息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胜负无所谓,因为有人胜就有人负;生死无所谓,因为有人死就有人生;眼前吃亏无所谓,以后可以占大便宜;今天错了没关系,三百年后可能就变成了正确的。这些自以为空灵的调子,无论用在下棋还是行医上,都是大错特错!”
薛新雨心头一震,因为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下棋”二字,心想这下可终于切到正题了。但是,何道非就像蜻蜓点水一样,马上又绕回本行上去了。
“道理归道理,实际归实际。病人不是猫,没有九条命可供你辩证治疗。碰到急诊,立马先要掐人中、敲百会、捶胸膛,先让他喘气了再说。否则的话,等你一番慢条斯理地望闻问切之后,人早就见阎王去了,就算你已经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看了个透明,又有什么用呢?”
薛新雨听了,心下一片茫然。何道非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开窍,干脆挑明了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所谓‘得就是失,失就是得’,在无限的宇宙中固然是成立的。但是人生有涯,不可能与自然相始终,一个蹉跌就要抱憾终天了;围棋只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不像蜘蛛网一样千丝万结,不容你好整以暇从长计议。否则的话,等你想要‘得’的时候,早就已经没有落子的余地了!”
薛新雨一听,顿如醍醐灌顶之感:
“您说得真对!就拿羊来打比方吧。来北方之前,我只知道羊肉味道很鲜美;可是到了红莲公社放羊之后,我天天光顾着琢磨它们的生长规律,选好场,择嫩草,喂清水,压根儿忘了它们不过是一堆堆会动的羊排;可是,到了秋天该出栏的时候,你必须赶出一头头大肥羊来,否则就是一个不称职的羊倌。”
何道非听了这个别致的例证,不觉哑然失笑,说:“你这小子还真会举一反三。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倒让我也想起了一个关于山水的著名禅宗段子。我们一开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因为浮于表面;当我们深入探究时,满脑子都是地质名词和化学符号,自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关心山水呢?那是因为它们是我们利用、开发、观赏、保护的对象。舍此之外,岂有它哉?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最后我们还要回到‘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的原因。”
说到这里,何道非意犹未尽,又加上了一句,“当然,这不是绝不是简单意义上的重复。围棋也是如此。普通的棋手争强好胜,沉溺在锱铢必较的计算中不能自拔;一些高明的人士摆脱了输赢意识,却拘泥于各种各样的‘棋理’,变成了空头理论家、定式收藏家、棋形鉴赏家;只有冲破了这一束缚,化无限于有限之中,才能成为真正的千古宗师!”
薛新雨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说:“我爹当初就不该招我去集训队浪费时间,干脆投到您的门下得了,也少走这么多弯路了。”何道非听后呆了片刻,最后苦笑了一声说道:
“学我干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很自负,以为只要身怀绝艺,就足以横行一世。可是,老来一算,这一辈子只干了四件事,那就是背国、逆师、负妻、误子而已!自己都惭愧得不得了,哪里还有资格当你们年轻人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