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集训队的人都说测试赛的那天真是难忘,因为意外之事接连发生。
先是薛新雨在大好形势下莫名其妙翻了船,随后,就是陆鸣亮相时赢得了满堂彩。集训队的棋手中周正的不少,但如此秀气的青年却一个也没有。更妙的是,他不但性子温良敦厚,棋也下得潇洒自如。一上来就摆开了堂堂之阵,节奏不疾不徐,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全然不似薛新雨那么古怪离奇。而史幽红因为上午涉险过关,心情十分放松,连带着杀气的神态也卸掉了大半,弈得更是风顺帆正,波澜不惊。盘面上落子叮叮,精彩纷呈;盘面外众人赞叹连连,不知是在欣赏这变相的表演赛,还是在夸这对金童玉女。
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薛新雨这个败军之将,不躲在房中舔伤,居然也有心情跑来观摩,还不时与记录棋谱的舒梅搭讪几句,似乎自己只是一个误入的游客。而薛平湖却满脸痛苦地呆坐在角落,对于任性的儿子,他一点儿辖制的办法也没有了。看来,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打包送人了。
但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薛新雨最后竟然留了下来。他有幸成为青年组中的一员,当然不是因为秦双河舍不得一个游击队员的好苗子,而是因为陆鸣最终也输了。
爱情总是突然降临的,但好感却需要一步步积累,于是越多投一子,史幽红就看陆鸣越顺眼。但同时,她也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这个小生看起来面面俱全,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斤两呢?于是,进入中盘之后,她不再按部就班了,而是瞄准黑棋边上的薄味展开了冲击。陆鸣左支右绌之下,棋形逐渐溃散。不过,他是个很有风度的年轻人,眼见落了下风,才不会像薛新雨一样狗急跳墙呢!所以他干脆大方地投子认输了。
这个结果,不但史幽红始料不及,更让史瑞虎扼腕不已,因为他私下早就交代女儿了,要放陆德言的儿子一马。但假戏真做,也要打得热热闹闹的,才好瞒过众人的眼。万没想到最后弄巧成拙,这小子竟然和他爹一样,一点儿也经不起摔打。
现在,形势一下子变得微妙了起来。如果一胜一负,胜者留败者走,谁也无话可说;两人全胜,还可以对掐,那就更有看头了;可是现在两人全败了,薛平湖不忍心逼儿子再战,而陆德言心里也明白,陆鸣这盘棋虽然漂亮,但在内行人看来,实际上含金量不足。如果和薛新雨对垒的话,恐怕凶多吉少,所以也极力反对。做父亲的都不开口,旁人又何苦去当冤家?研究到了深夜,秦双河只好决定:关系先不转,视今后的表现再定。于是,两个小子就“一售一搭”,全进来了。
但是,事情还没有完。凌晨时分,秦队长好不容易才入梦,却又被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了。他开门一看,见老甘头一脸惊惶之色,并带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锦鳞阁中的那条金鱼不见了!
秦双河赶紧叫起了同事,大家一起来到了现场。锦鳞阁是东华观中最为精巧的一座建筑,分为上下两层,那条金鱼就镶嵌在了楼上一个真人高的仙姑铜像下。可是现在仙姑手中的宝篮犹在,里面那条嬉戏的金鱼却不翼而飞了。众人仔细查看,连接处的断口清晰整齐。显然,金鱼是被人用锐器切割下来的。房间内外和阁楼上下都没有发现脚印,大家仔细验看,才发现窗户上一根铁条有卸下又重装的痕迹。
秦队长的脸色变了,陈主任更是站都站不稳了。与老百姓讹传的故事完全不同,这条金鱼根本不是纯金铸造的,而是比纯金更贵重的一整块铁陨石雕琢而成。据观志记载,辽国有一位公主笃信道教,仙逝之后,香冢就埋葬在东华观。辽国皇帝追封她为“妙贞真人”,修了玉仙庵,让人依照她的容貌身形铸造了一座铜像,还将珍藏在宫中的一块陨石也送来烧化了。千百年来,这条金鱼就成了信众尤其是妇女的崇拜对象,据说颇有灵验云云。
奇怪了,如今连佛祖孔圣龙王这样的大鱼都成了揭批的对象,谁还在乎一条摇头摆尾的可怜小鱼?可是集训队领导为何如此慌张呢?因为,它与当前的一件大事有关。
大家都知道,围棋是中国人发明的,大约在隋唐时期传到了日本。可是近代以来,日本围棋在理论、实战、人才三方面突飞猛进,将中国远远抛在了后面。为此,日本人非常得意地宣称:“中国是围棋的母亲,而日本是围棋的养母”。
建国之后,双方长期不相往来,只能通过零星的书籍和棋谱了解各自的发展状况。近年来,随着东亚局势的变化,中日之间的坚冰下也开始出现了涓涓暖流。本着文化先行的原则,不久之前,日本民间友好人士决定组织一个围棋参访团,来华与中方举行一场友谊赛。
日本人曾经是中国最大的敌人,集训队中甚至有人还背负着血亲之仇,但眼下却是一个最大的“恩人”——尽管没有人愿意承认:如果不是为了准备这场友谊赛,集训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组建,自己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放下玃头和扁担?
而按照日方的要求,来华除了比赛之外,还要参观一些景点,而东华观的金鱼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保护金鱼就成了一项政治任务,这也是老甘头见谁都觉得像一只馋猫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金鱼无法移动,秦队长恨不能每天都搂着它睡觉。
秦队长毕竟是老革命出身,冷静了下来,像一个刑警一样,仔细询问事情发生的经过。老甘头说自己每天早晚要擦拭金鱼两次,今天要举行测试赛,前面的八仙堂里人多手杂,就格外小心,只在晚上大约10点左右,出去上了一趟厕所。半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上去一看就发现金鱼不见了。
老甘头情急神乱,一口咬定是新人干的,惹得薛平湖和陆德言指天誓日,说自己的儿子从来就不知道“贼”字有几笔。史瑞虎一向脾气急躁,更要连夜举火点灯,将全观翻个底朝天,不信它能藏到老鼠洞里去。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众人的赞同,但被秦队长否决了。因为,这次盗窃行动干净利落,显然不是新手所为;而且,对方一定对金鱼觊觎良久,准备十分充分,不会偷了东西才去想如何瞒赃。东华观突然来一番大检抄,难免不会把消息传到上面去。到那时,大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好在距离比赛时间还有几个月,不如把事情压下来,先把贼稳住,然后封锁上下山的道路,通过暗访私查起底,争取把这场风波给掩盖过去。
这么商定之后,几个领导彻夜不眠,对东华观的全体居民进行了逐个排查。能够轻松翻越几米高的阁楼,并且有足够的手劲拆卸铁条和斩断金鱼的人,一定是个青年男子。于是,算来算去,最大的嫌疑就落在了宋大洋和黄子武身上。这两个人,一个是黑龙江农场的拖拉机手,一个是体校生,膂力都十分了得。近期更有人举报他俩经常私下打架,似乎有什么不可解的冤仇。
那么,如何摸清这两人的底细呢?盘问室友吧,难免要打草惊蛇。秦队长想来想去,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于是,一项侦查任务就落在了薛新雨的头上。作为新人,他要搬到宋大洋所在的一号厢房中去住;而陆鸣呢,则被安排去紧盯四号厢房中的黄子武。
昨天,薛新雨还是个待考察的对象,今天就成了肩负使命的探子。这样的变化,真让人哭笑不得。何况,凭宋大洋给他的第一印象,怎会相信这个豪爽的大哥就是贼呢?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薛新雨一早就带着行李到了自己的新家。正在打谱的冯晓白见了又惊又喜,赶忙帮他扫床放铺盖。薛新雨见房间中只有他一人,问室友都上哪里去了。冯晓白说三个少年组的孩子回家去了,而宋大洋去附近的红莲公社找东北老乡唠嗑去了。
虽然两人关系亲近,但薛新雨也不能将自己的任务和盘托出。于是,他就问冯晓白为什么也不出去走一走。冯晓白说这里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可看?随即,又说他昨天的棋下得真好,到底是家学渊博,最后只要简单定型,不要和史幽红缠斗,她就没有什么机会了。薛新雨听了笑而不答,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我听说人说,集训队里有一个叫黄子武的,总喜欢欺负人。他要是胆敢骑到咱们的头上,我非把他的脑袋塞到尿壶里不可!”果然,一听薛新雨的豪言,冯晓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但是他既不证实那一堆骡子粪的前事,也不愿意和对方计较。
“算了算了,那家伙是个神经病,理他干什么?”
放好蚊帐之后,薛新雨小心地将自己的宝贝收音机放在了枕边,然后仰天躺在了这张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尽管他身份未定,但几天的煎熬终于结束了,可以放松一下。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跳下床拿起扫帚就要来个大扫除。冯晓白见了直笑,以为他要给大家留一个爱劳动的好印象。可是薛新雨将每个角落尤其是宋大洋床下都刮掉了一层土,连个能钻进蟋蟀的缝隙也没发现。
因为集训队是临时建制,所以队中一半以上成员来自京津地区的中学。中午吃饭的时候,偌大的灵官殿显得空空荡荡的。于是,薛新雨的目光就盯在了那一堆“叽叽喳喳”的姑娘身上,同时有点儿失望地发现史幽红并不在其中。
冯晓白见了,就悄声逐一给他介绍:个头高挑脸上微有雀斑的是张红芳,嗓门大但心肠忒好的胖姑娘是李爱琴,东张西望的瓜子脸就是喜欢搬弄是非的袁招娣……可是,他唯独漏了那个差点儿赏薛新雨一记扁担的圆脸姑娘。薛新雨追问了一句,他才懒懒地说那是个湘妹子,名叫戚玉秀,本来叫“毓秀”,自己感觉不时髦,就改了。薛新雨听了,倒替她有点儿惋惜。
晚上,带着酒意的宋大洋和带着各种零食的小队员回来后,一号厢房中便是一阵热闹。宋大洋情绪亢奋,双眼乜斜,衣扣解开,像打鸣的公鸡一样跳到了桌子上,说等他将来发达了之后,要带他们这些共患难的哥们到银行去,每人发一条麻袋,想装多少就装多少,仿佛自己是转世的陈涉。薛新雨一听竖起了耳朵,显然宋大洋要兑现诺言的唯一办法,就是将那条金鱼倒卖了。当然,在这样一个连鱼市都不存在的时代,能不能找到买家就另说了。可是看到其他人包括冯晓白都在笑,就知道是自己想复杂了。看来,这样的昏话,室友们早就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可是熄灯之后,宋大洋不说昏话了,却说起了荤话。他开始逐个点评起了队中的女性,甚至连厨娘也没有放过。自古以来,男人们将女子比作花儿,比作水果,比作美玉,比作衣服,甚至比作菩萨娘娘,薛新雨今天倒是第一次听人比作各式菜肴。
“你们觉得张红芳像什么吗?一只天鹅?哈哈,她有那么美吗?光知道自己臭美!我看啊,她就是一只烤鹅,脖子那么长,不叫秃鹫就不错了!”
接着,宋大洋又说李爱琴是一盘红烧肉,补人又腻人。天天是没油水的伙食,也不知道她一身的脂肪从哪里挤出来的。在他的启发下,一个小队员也开窍了:
“我觉得呀,那个多嘴婆娘袁招娣就是一只口水鸡——哦不,是一只流口水的鸡!”
大家听了一起大笑。显然,他们都讨厌这个姑娘。笑声中,宋大洋又大放厥词了:
“戚玉秀倒是个漂亮妹子,不过就是火气大,像湖南人爱吃的那种牛肉粉,吃起来香,吃完了才知道会辣死人!”
最后,他竟然连舒梅也没放过,说这个丫头太青涩,眼下还当不了主菜,就算是一碟清爽开口的凉拌春笋吧!言外之意是,等她成人了,可就像修竹一样无法攀折了!薛新雨一开始听着新鲜,可是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果然,一个让他脸红心跳的名字终于出现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宋大洋并没有将史幽红比作夏天的雪糕,而是北京冬天最著名又最普通的小吃——冰糖葫芦。
“表面上越冷的女人,其实心里越热。只要你能把外面那层硬硬的糖壳咬碎,保管里面滋味能甜死个人!”
见他越说越有味,冯晓白拍了两下隔板,说:“大宋你不要再做春梦了!老史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个掌上明珠,女婿一定要万里挑一的,至少也要降得住史幽红。就你那臭棋,给人家提鞋也不配。”没想到宋大洋一听,更加放肆起来,说:“我们这些人里就数你棋力最高,一定是自己心里早就眼馋那个大美人了,所以才编出这么个条件吧!要不这样吧,我明天撺掇老史搭个台,让你和她来场比棋招亲如何?”冯晓白见他如此不可理喻,叹了口气不说了。
女人之间的闲话,就像那种老式的小鞭一样,“噼噼啪啪”响个没完,有的还有延迟功能,看起来捻子都没了,却冷不丁又冒出了火星;而男人之间的闲话,就像晴空霹雳一样,听起来骇人,其实什么杀伤力也没有。于是,第二天一觉醒来,大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忙着洗漱吃饭,然后赶到戒律堂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