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洋说错了,至少有一个人不想见薛新雨——千万别弄错了,这个人可不是史瑞虎——恰恰相反,史瑞虎恐怕是这里除了老薛之外最急于见到他的人。作为死对头,他当然非常关心对方后备力量的建设。三人见面之后,两个大人不咸不淡地敷衍了几句,史瑞虎就依例问了薛新雨几个问题,如喜不喜欢下棋、什么时候开蒙、每天下多长时间、是否参加过正式比赛之类。小薛的回答让老薛直皱眉头,却不好圆场。等父子走后,史瑞虎心头按捺不住高兴:这个小子一没大志,二没佳绩,真是虎父犬子;而自己的女儿还在襁褓中就能辨认黑白子,又是从校、区、市一级级打出来的。可是他高兴之后竟然又有点儿失落,如果女儿赢了——那自然是板上钉钉的,这小子扫地出门,老薛脸上无光,固然惬意解气,可三代人半个世纪的较量,最后竟然要靠女流之辈一战定江山,祖宗的脸上也不怎么光彩。
真正让薛新雨吃了闭门羹的,不是集训队的领导,而是东华观真正的地头蛇——附近红莲公社派驻东华观的管理员老甘头。他独自一人住在八仙堂后的锦鳞阁中,满屋子除了一张床,就塞满了侥幸逃过劫难的匾额、雕像、法器等杂物。周边的居民传说,锦鳞阁里还藏了一条金鱼——纯金打造的。因此,老甘头几乎足不出户,当然也不喜欢任何一个外来人。
“没事就不要到这里来,有事也轮不到你来!”老甘头一张苦瓜脸,丝毫没有给父子俩一点儿好脸色。老薛倒也罢了,光看小薛那双灵气外泄的眼睛,就让老人家联想起了旧北京天桥上揽客的小幺子。
爷俩四处转悠了一圈,连厨师和门卫也拜见了,只剩下学员的宿舍没有走访。薛平湖自重身份,又知道儿子现在还没到认师兄弟的份上,就省了脚力。例行公事之后,父子俩最大的任务当然就是备战了。下了两盘指导棋之后,薛平湖心里多少有了底,因为儿子的手法虽然生疏,但是大局感比以前强了,算路也还精准,只是有点儿急于求成,每一步的意图都太明显,不过这都是年轻人的通病,以后有的是时间来磨炼——当然,前提是他能够扛得住史幽红的凌厉一击。
薛新雨刚来到东华观,不想让父亲失望,更希望留给众人一个好印象。于是,除了拉屎撒尿,他几乎足不出户,一日三餐也是父亲带来的。第二天午后,薛新雨正想偷懒眯一会儿,突然听到了敲门声。他开门一看,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俊俏女孩。薛新雨让她进来,对方却笑着摇手后退。原来,按照统一安排,集训队的男队员都住在玉皇殿东西两侧的厢房中,而女队员住在东华观最北面的玉仙庵中。今天下午,因为薛教练不在课堂,女队的棋谱记录纸没了,为了避嫌,她们打发了一个还没完全发育的孩子来要。
薛新雨翻出来拿给她,两人就站在门口聊天。这个名叫舒梅的小女孩最喜欢讲话了,不等介绍,就说:“我们都知道你是谁了。”薛新雨见自己名闻深闺,未免有点儿得意。他哪里知道,入观和下棋,是人生中最寂寞的两件事情,现在都让集训队的人赶上了。如今的东华观,不要说来个新人了,就是跑进来一条癞皮狗,也会让大家谈上好几天。
薛新雨问她是什么地方的人?父母干什么的?住在这里是否想家?舒梅一听眼圈就红了,说家就在西城区,父母几年前下放到广西去了,一直以来音信全无。东拉西扯了几句,薛新雨正要借机打探那个史幽红的情况,恰好薛平湖回来了。舒梅一见,吐了一下舌头,一溜烟跑了。见到父亲皱起了眉头,薛新雨半是解释半是得意地说道:
“我可不是在浪费时间。我已经知道了,这个舒梅不但是全国少年冠军,她的父亲以前还是秦队长的顶头上司呢!”
“那算得了什么机密?到屋里来,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的机密!”薛平湖有点儿懊恼地摆摆手。原来,刚才领队告诉自己,除了薛新雨,总务长陆德言的儿子陆鸣明天也要来投奔集训队。可集训队只有一个空缺的名额,于是为了公平起见,决定两人都和史幽红下一盘。按照先来后到的次序,上午是薛新雨,下午是陆鸣。至此,薛平湖才明白这就是陆德言在会上支持自己的真实原因。看来,自己不但白白担了人情,自己的儿子还得给人家的儿子垫炮架子。
“如果后下,还可以观摩一下对手的路数,这样就多了三分机会。这个老陆,真能够算计——可惜没用在正经地方。”
二人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冯晓白偷偷溜了进来。爱子和爱徒见面,自然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亲切。冯晓白提议两人摆一摆棋,不等薛新雨答应,就先在对角星位上摆上了两个黑子,自己拿了一个白子放在了右下的小目位置。几十手之后,薛新雨就渐渐落了下风。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冯晓白的来意。于是,就问史幽红是不是真的像众人风传的那么厉害。冯晓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抽了抽鼻子,似乎凉气进多了。见薛新雨有点儿气馁,冯晓白又鼓励说:“不要紧,她又不是神仙,你也有胜利的机会。我教你三字诀:一缩、二躲、三拖。‘缩’就是棋子之间联系要紧密,不要轻易被分割;‘躲’就是没把握的战斗,即使人家百般挑逗,也不要按捺不住逞一时之快,否则会死得很惨;‘拖’就是尽量拉长战线,反正你有两个子的占先,而且还不贴目,本钱比对方大,她不一定能够耗得过你。”
薛新雨听了连连点头。这种乌龟壳战术虽然丢人,但大家都说:能赢的棋就是好棋。否则光论好看的话,陆德言就该是天下第一了。
次日清晨,测试赛就开始了。为了避免干扰,比赛放在了教练们平常切磋的八仙堂里。一见到来者,薛新雨的心就差点儿跳出了胸膛。因为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对手,正是三天前在清潭中洗浴的那个女孩。
不过,史幽红见了他却连眼皮都不抬,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但是,她表面镇定下是羞辱、气恼、敌视交织在一起的情绪,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因为从舒梅这个“包打听”那里,她早已经猜出了那个野小子就是仇家的儿子,于是恨不能立马将薛新雨杀个片甲不留,逐出山门,免得将来有人嚼舌根子。
开局之后,史幽红第一手不是占星位,而是直接挂黑子的右上角。当薛新雨依定式应了拆二之后,她并不投子入角,形成两分的局面,而是干脆来了一手小飞,逼住了拆二那一手,让薛新雨既不能甘心守一个小角,又无法顺畅地向外扩张势力。显然,她的目的就是主动挑起战斗,乘对方立足不稳打他个措手不及,尽早结束战斗。
见对方来势汹汹,如果按照以往的性子,即使不敌,薛新雨也要立即反击了。但他想起了冯晓白的话,还是忍辱负重地在角上自补了一手。可万没想的是,史幽红下一手竟然点在了黑棋拆二中间的下一路上。如此一来,非但角上的实地严重受损,白棋还瞄着拆二。一旦刺穿之后,黑棋就彻底散了架。薛新雨万没想到,开局还不到十手,冯晓白教给自己的战术就全部失效了。你要缩,人家硬挤了进来;你要躲,可是刀口已经架到脖子上了——不,插到裤裆里了,不伸头一样要命;至于那个“拖”字,就更加不值得一提了。即使薛新雨消耗光了史幽红的精力,人家下午还要比赛,那岂不是让陆鸣白白捡了便宜吗?
薛新雨凝神静气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手打在了左边那个依然空白的星位上。见他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竟然脱先而去,观战的人个个惊诧不已,包括对手史幽红。可是她定睛一看,却暗中叫一声苦。原来,刚才几手棋固然有欺凌之嫌,但是对手不应,自己倒真没有什么后手好下。继续攻角吧,没有把握将对手全部杀死;将对方封在里面吧,也非得花费三五手才行。围棋就是这么奇怪,妙招反成臭招,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史幽红是个聪明的姑娘,立即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想法,将战线全面拉开。两人都是快棋手,不过一个小时,就下了上百手。史幽红果然技法高超,白棋成功地侵削了黑棋的两个角,还吞掉了边上的一条小尾巴。黑棋全仗着让子的优势,才勉强围成了厚厚的外势。不过这本来就是史幽红想要的,就像海豚追逐沙丁鱼,总是先将猎物赶到水面上去。所以,等实地捞足之后,她立马就打入了黑雾弥漫的中腹。
薛新雨立即对这个侵入的白子展开了围剿,可是史幽红治孤的手法和她的体态一样轻盈,东一子西一子,全落在黑棋的急所,很快就摆出了两个眼形。至此,每个旁观者都看出来了,只要白棋活出来,这局棋就赢定了。就在这时,薛新雨突然再一次改变了战场的焦点,把子落在了一开始就僵持不下的那个角上。看来,他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只好回过头来浑水摸鱼了。面对黑棋强硬的一顶,白棋简单退了一步,并不想与之纠缠。可是薛新雨得理不饶人,下一手断在了三路上,竟然要将角上的几个白子全部吞吃掉。这真是太过分了!史幽红立即还以颜色,一子靠了上去。这时候,薛新雨却不干了,而是回头在中央的白棋眼形中轻轻一挖。刹那间,史幽红心头一凛,明白自己上当了。原来,角上这几步都是虚招,目的就是声东击西。现在,断的那一子已经与挖的一子遥相呼应了,征子是吃不掉的。而如果黑棋破眼成功的话,这条大白龙的生死就成了问题。
眼见形势丕变,史幽红陷入了长考。薛新雨没什么可想的,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她的面容依然冰雕玉砌,不见一丝惊慌,但秀气的鼻翼上似乎沁出了点点莹珠,才知道这个女孩身上背负着泰山一样的压力。上两代的恩怨已经化解不开了,而清潭初会的尴尬,让史幽红对自己有了难以释怀的偏见。既然如此,就此打住也许最好。何况,作为一个还不定性的年轻人,薛新雨觉得天高地阔,干吗非要在单色调的黑白世界中厮混一生?
苦苦思索了半个多小时,史幽红才下了一手。显然,如果大龙不活,那就只能靠开劫来弥补了。可是没想到的是,薛新雨为了确保吃掉大龙,竟然前瞻后顾,缩手缩脚,连续打输了两个劫,不但丢掉了那个像百慕大一样让双方都头疼的角,在官子上也吃了大亏。终盘最后一算,白棋盘面上赢了两子。
下棋必然有输赢。赢了的感觉很简单,就是“欢喜”二字,顶多有比较级和最高级,如“大喜”和“狂喜”。可是史幽红只是暗暗舒了一口气,轻得只有近在咫尺的薛新雨才能感觉到,除此之外,她连眉毛也不弯一下。而关于输棋的感觉,却千姿百态,甚至和天文、生物、武术等领域搭上了关系。比如说,终盘的一瞬间,有人以为突然发生了日食,天一下子黑了;有人全身冰凉,以为自己退化成了冷血动物;有人头痛欲裂,以为自己挨了一记重锤。可是薛新雨的样子很奇怪,似乎如释重负,像一个终于还清了高利贷的赌徒。
不过,等他一起身后,突然看到呆站着一边的父亲那失望的眼神,尤其是从鬓角冒出的银丝,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交代。
这是薛新雨第一次故意输棋。当然,也绝对不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