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王顾源醒来时已在家里的床上,外面的天儿也已经完全黑了。他听见东屋里王国林的咳嗽声和间歇的呼噜声,想着恐怕已是深夜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觉得喉咙有些疼痛,脑子也有些昏沉。
王顾源早先时候没少醉酒的经历,但程玲怀孕出去躲避的着大半年来,他为了保持警惕,几乎滴酒不沾。如今再次喝醉,让王顾源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痛苦的事情一样,仿佛自己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青年。
他口渴难耐,摸索着拉开了点灯。“啪”的一声,刺眼的黄色光芒照的王顾源眯缝着眼。
带着孩子睡在院里小铺边儿上的程玲一直半睡半醒着,屋里的灯一亮,她就彻底醒了过来,但没有起身,而是睁着眼,看着头上黑黢黢的石棉瓦。
王顾源的外套被人脱掉了,他起身看了一下,没有发现,踢踏了一双鞋就去堂屋里倒起开水来。天儿还不凉,但可能是醉酒的原因,也可能是刚从被窝出来的原因,王顾源觉得有些发冷。
倒了一杯水,王顾源看着升腾起来的白色浓雾,吞了一口亏水,一阵刺痛随着咽下去的口水直达全身,他又拍了拍脑袋,打开门,朝院里去了。
睡在院里的程玲听见开门的声音,静静的闭上了眼,他知道是王顾源,但她不想和他说话。王顾源走到母子三人边儿上,静静地看着。花儿的半个脑袋露在外面,只能看见一头乌黑的头发和偶尔转一下的眼珠子,王顾源想伸手摸一下,忽然被程玲的一声咳嗽吓得止住了手。他又定着看了一会,小女儿莹莹躺在程玲的怀里正睡得安稳,看的久了,他发现莹莹长得像极了程玲,尤其是有点儿圆又有点方的脸廓,他的视线移到了程玲的脸上,心里滋生出一些奇怪的感觉,他觉得程玲跟着自己实在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嫁给自己两年,已经给自己生了两个女儿,但自己却没有给她过过哪怕一天的好日子。
王顾源越想,脑子里就越昏沉,一阵风吹来,激的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转过身去,借着微弱的灯光,发现自己的衣服正挂在墙角的竹竿上,被风吹的左右摇晃着。
回到屋里,王顾源一口喝掉了已经凉了的开水,钻进被窝里,却再也睡不着了。喉咙还是传来一阵阵的刺痛,胃里的凉水非但没有让他觉得解渴,反而让他感到身体里传来一阵阵凉哇哇的冷意。他不由得紧了紧被子,胡思乱想起来。
他先想起来了大姐。自从大姐走后他就再没了大姐的消息,只知道她另找的人是街上的,是个姓吕的商人,还知道这些年大哥其实还一直和大姐保持联系。
他又想起大哥来。大哥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在农村二十八还没有结婚的男人除了乞丐就是有病的残疾。他想着大哥或许是真没良心,这一出去就整年整年的不回来,他知道王国林虽然平时打起大哥来像打牲口一样,但那毕竟是他的亲儿子,他也盼着大哥弄早日成家,可以给他膝下添一两口人。
他又想起王国林来,想起自己那个四五十岁才生了他的老爹。他忽然想起来王国林曾经问他要过一副象棋,但自己过了两年也还是没给他买来。他又觉得自己来赌的基因完完全全是遗传了王国林...
王顾成从上回出门到现在也已经一年多了,他来了之后再矿场又干了半年。入秋的没几天儿,矿场和往常一样,在天儿蒙蒙亮的时候传来几声炮响。工人们听见炮响就像听见召唤一样,将一夜的沉醉全都洗刷干净,秣马厉兵,准备大干一场。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寻常,往日里送饭的老太婆都会给他们发完了饭再走,而今天石场子里只有一辆三轮车。几个人听见远处有一群人聚集着,有两个好奇的问:“山上是不是出事儿了?”
李星听见了,满脸的不悦,呵斥道:“胡说啥!你...”
话还没说完,山上的几个工人就大叫了起来:“快点,白看了,崩着人了!”
说话的人在山脚,离王顾成住的工棚有些距离,但大家都听得真切,几个拿了馍正在啃的工人吓得一把扔掉了手里的馍,白花花的馍脱了手,像山上炸下来的石头一样滚着,最后躺在一堆石子儿上。
一群人被这一句话惊得脸色铁青。除了新来的几个,事儿都知道这里矿山上开山炸石有多危险,平时脚滑了都可能死人,更别说是崩到人了。
几个人被惊得发蒙,李星已经带着王顾成快步的往山边儿跑去了。
山上埋雷管的人此时都立在一块凸出来的巨石上,王顾成手脚并用的爬上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是胆小的人,也不是没讲血腥的场面,可眼前的事情未免有些太骇人了。
王顾成只看了几眼,胃里已经像海一样翻腾起来,脸色也更加铁青起来。围着的重任额头直冒冷汗,滴答滴答的砸在干涸的血液上。他们不是不想救他,而是没人敢碰他,地上躺着的人全然没了保护脾胃的皮肤。
李星也爬了上来,他开矿这么多年,见识的事情比王顾源要多太多了,即使是炸死人的事情,他也经历了不少。但他看着眼前的状况,心底里也升起了一丝恐惧。推开众人,李星想看看被炸的人是谁,可那人浑身是血,又沾满了石灰,实在看不起清楚。李星就问:“这是谁啊!”
“七哥!”人群里一个身上沾血的人说着。
李星一听脑袋嗡的一下,这七哥是当年李星带出来的,李家老七,只比李星大两个月。他们家一共八个兄弟,日子过不下去,有三个都跟着李星出来开矿,可如今着老七却成了这样...
太阳缓缓的升起来,把大地的每一寸都照耀的熠熠生辉,也照耀得地上的鲜血更加刺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石灰和血混合的腥味,王顾成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呕吐起来。没人看着他,也没人赶去扶起地上的老七,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向地上一根根杵着的黢黑毛竹一样,脸色黢黑,嘴唇黢黑,眼神黢黑,连照耀下来的红日,竟然也是一片黢黑了。
矿场因为这事儿停工了半个月,至于为什么没有被整改,谁都清楚,但谁都装作不清楚。世界上的事情要都是收拾的明明白白,那所有的人或许也才能真的活得明明白白,可谁愿意明白的活着呐?
老七没死,被抬上担架后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一两个月,才有了人气儿。谁都没想着他能活,谁也没见过一个皮肉都没了还没死的人,也许还有人盼着他死。但他就是活了过来,在医院躺了半年后,拿着矿场赔的两万块钱回家养病去了。这事儿就算完了,像一颗掉进大海里的石头一样,纵使如何用力,纵使刚坠入大海时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最还是变成了沙子。
王顾成在矿场逗留了十来天,临开工前,他和李星告了别。
“外头宁”始终是“外头宁”,落叶归根也不是只说给行将就木的人。但浮萍一样的游子,在这潮起潮落的波涌里,如何才能真的有根?
这回,他是真的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