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夷苦不堪言,这趟以“惩罚”为开端的远行,注定自始不顺遂。
穷蝉本拟只带放勋、罔两二人。不知放勋是将“偷听天机”之事和盘托出,还是另寻理由,穷蝉并未多加反对,只叮嘱冯夷“莫向旁人提起”,便于第二日晚,神不知鬼不觉,出天宫而去。
钟山在建木西北,因而穷蝉拟跨神民丘,由都广之野正西前往。谁料路途不熟,在山中迷失方向,撞到高耸入云的峭壁,废然折返。如此绕行,可就远了——神民丘绵绵近百里,自古只有一条出路,穷蝉不好意思回天宫问道,带三人摸索,高高低低,筚路蓝缕。谁料越走越错,归途寻不见。直至西南方向的叔得丘,才终于翻出群山。
自己也很懊恼:“平白浪费这多时日,我之过也。”
放勋宽慰道:“师兄不愿回天宫问路,自是不想被更多人知道。天帝本意如此,师兄莫过分自责。”
“话虽如此,今后若传开,终是师兄无能——人家水字门有伯益带路,定不会闹这等笑话。”
穷蝉下令加紧脚步,谁想仍未遂愿。从叔得丘下来,草叶茂密,郁郁葱葱,与天宫北方茫茫雪景大异其趣。草叶茂密便也罢了,还闷热潮湿。风在树冠高谈阔论,始终不肯屈尊附就,望来终不来。众人稍动几下,便满头大汗。地下全是落叶、烂泥,又软又滑,走得人咬牙切齿,始终提不起脚程。
罔两不停抱怨:“这破地方,几时到头!唉……谁带的路!”
风凉话,说者畅快听者怒,穷蝉却忍气吞声。
“要我说,当初就该打道回府!”
“唉,确是为兄失策……”
“失策就该补救!面见天帝,说‘找不到路’,请另寻高人!干嘛非要逞强,害大伙都受罪!”
放勋听不过去,委婉解劝:“罔两师兄,我们帮穷蝉师兄一道探路,你看可好?”
“探路?若要我探路,早到神山采玉去了!”罔两兀自大言不惭。他和穷蝉皆为玄帝后嗣,在天宫中尚知兄友弟恭,出门在外,见穷蝉屡屡犯错,说话便毫无顾忌。穷蝉理亏,且觉“此等小节不必在意”,并未多加驳斥。罔两反倒得寸进尺,车轱辘话日日翻出,念叨数十遍。穷蝉好修养,每次必先检讨自己,再安抚亲弟。冯夷不禁暗中敬佩。
密林当真酷热,众人仿若朝朝沐浴,衣衫紧贴前胸后背,行动不便。几天前,罔两建议:“既然都是男人,何不穿简单点,也好赶路!”当先“表率”,将上装脱净。穷蝉亦觉有理,教大伙效仿,结果半日作罢——密林中,热可以忍,蚊虫来袭却不胜防。
冯夷教蚊虫叮咬二十多处红包,全身上下瘙痒难耐。罔两更惨,神不知鬼不觉被水蛭侵袭,腿胫鲜血汩汩,绵绵不绝,景象瘆人。
“没事,不打紧,将血止住即可。”冯夷自幼生长田间,司空见惯,知道应对法门。
罔两作哭丧脸:“既未溯溪、又未跨河,哪来的水蛭?”
谜底很快揭晓。又走百十来步,放勋手臂也被咬破。
“水蛭趴在叶子上!”冯夷惊讶不已。
就在放勋被咬处,有藤条攀附大树,叶片宽大,四面伸展,其上水蛭七八条,黄身褐纹,正扭动身体,追寻人气,有若饥渴舞蹈。样貌也颇陌生。冯夷记得,田间水蛭皆黑不溜秋,形如蚯蚓,眼前这虎斑怪物,却从未见过。
罔两咒骂:“既叫‘水蛭’,为何不在水里待着?!天杀的!”
穷蝉提醒道:“都小心些,将袖子扎紧!”
这下更苦不堪言,挥汗如雨无处去,都被衣裳吸收。葛布紧贴脖颈,教人气闷。
罔两愈发抱怨连天:“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来。费力不讨好,就算当真立功,也不能告诉旁人,有什么用!”
“师兄,你就少说几句吧。”放勋也筋疲力尽,再无心思字斟句酌。
提心吊胆走到半夜,穷蝉终于宣布歇息。众皆虚脱,无人说话,简单吃些干粮,纷纷倒头睡去,衣服都顾不及脱。树梢“哔哔啵啵”,可能是雨。但枝叶密密层层,风雨不透。当然,纵使滴落也无妨——早已全身湿哒哒,根本无须避雨。
冯夷头枕背囊,感到落叶有薄有厚,不甚平稳,刚拟翻身换个姿势,却已坠入梦乡。
他梦见了弟弟。梦中,叔钦身影单薄,奔行山路上,叫着“哥哥、哥哥”,脸上惊恐深入骨髓,冰裂般张扬。身后群山纵声长笑,不知何事,如此开怀。冯夷想跑过去,抱起叔钦,脚下路却无止无休,越跑越长。叔钦渐行渐远,最后只剩灰蒙蒙的影,暮山烟欲收,但那“哥哥、哥哥”的呼唤,却声声敲击在耳旁。冯夷大急,双脚相绊,飞了出去……
“啊!”于是哆嗦着醒来。
口干舌燥坐起身,摸索水瓢。这怪梦,多少年未做,今夜怎又重现?定是因为叔钦与玄冥远赴东海,自己虽未向人提及,实则放心不下吧?东海遥远,叔钦天赋虽高,毕竟修行尚浅,如今安在?
冯夷摇摇头。大哥出事之后,叔钦倏忽成长,主意拿得定,自己这个当哥哥的,根本拗不过。就说此行归墟,冯夷听后吓得半死,好说歹说不要他去,叔钦付之一笑,还骂他“胆小如鼠”。
“可能,弟弟与我,自幼便非同类……亲母早就看出来了!”冯夷重又躺倒,暗虫唧唧夜绵绵,辗转反侧未成眠。闭上眼,叔钦降生时,亲母眉开眼笑的模样,便在心底浮现。
冯夷很早发觉:亲母异于常人——她从来不笑!但叔钦降生时,竟破天荒喜上眉梢,大哥都惊讶不已。冯夷听大哥讲,生自己时,亲母可未这般,反而怒气冲冲,面色阴鸷,似要将怀中婴儿活活掐死。冯夷啼哭阵阵,是大哥苦苦哀求,将他抱到旁边,亲母才未追魂索命,但也不愿多看半眼。非只那时,亲母何曾对自己、对大哥,有过好言好语?冯夷遍寻追思,分毫无获。反倒记得,她对同村二哥青眼有加,常做佳肴送去——二哥叫什么,冯夷根本不知,只因他比大哥晚生两年,又常在家中走动,是以“二哥、二哥”地叫开。
亲父、亲母常年外出,族人总说“进山打猎去”。冯夷小小年纪,便跟随大哥、二哥满村跑,后来叔钦生下,亲母才在家中待住——直到那日,亲母去山中“给亲父送饭”,再未回来。
大哥如父如母,将冯夷、叔钦拉扯成人。然而大哥也如亲母,自此再无笑意,却时常忧心忡忡,怅望窗外,有时还悄悄抹泪。背影苍凉,年纪轻轻,竟生多少华发!
梦中场景,并非空穴来风。那段时间,大哥日日眉头紧蹙,也常偷眼向冯夷观望,随即唉声叹气。冯夷数度见他野望,终于在那一个风暖鸟声碎的早晨,说要带兄弟俩进山,“去寻亲母”。
冯夷疑惑:“亲母还在?”
“应该是吧……”大哥欲言又止,默默添饭。
听说进山,叔钦欢天喜地,冯夷临行却忽然腹泻。大哥苦守半个时辰,见他始终不见好转,这才牵起叔钦,缓缓走向山中。
“兴许是你福泽深厚……”大哥看冯夷腹痛难忍,却说出这样的话。
冯夷卧病家中,一日一夜,又饿又怕。终于忍耐不住,掩住柴门,进山去寻。不想刚至崎岖山路,远远便见叔钦,边向自己跑来,边哭喊惊叫。冯夷忙向身后张望——是否有猛兽追赶?没有。叔钦跑到近前,张了张口,话音未起,“咚”地跌倒在地,昏死无知觉。
冯夷将他背回屋舍,叔钦浑身滚烫,发起高烧,七日不退。病中,冯夷总听他嘟嘟囔囔,终于凑到耳边,听清说的是:“大哥……被亲母……吃了!”
弟弟烧糊涂了。冯夷很担心,醒来后不会失心疯吧?然而第八日,叔钦神奇般退尽高热,睁开双眼,却一问三不知。山中过往仿佛被人抹去,了无痕迹,叔钦只是每日哭闹,还问冯夷“大哥在哪”,睡觉都会哭醒。
冯夷苦恼,只得编个瞎话,说“大哥打猎去了”,这才哄小叔钦闭眼休息。然而十日、二十日、三十日过去,大哥音信皆无。冯夷也曾进山去寻,终究无所获。叔钦又哭闹起来,依旧整**问大哥去向。冯夷被逼无奈,只能说“大哥打猎遇难”。叔钦哭得天昏黑地,自此性格剧变……
曾几何时,叔钦爱说爱闹,总在家中模仿同村老少,言谈举止惟妙惟肖,逗得冯夷哈哈大笑。然而自从大哥出事,叔钦就像换了个人,沉默寡言,时见阴云划过眉心。
唉,说来说去,还是怀念叔钦幼时!哪怕刚生下来,日日啼哭,依旧有天真无邪的笑脸,好教人舒心。
“哇……哇……哇……”心念及此,耳边便传来婴儿啼哭声。
穷蝉翻身翻坐起,侧耳倾听。
“师兄,怎么……”冯夷刚问半句,穷蝉便疾打手势,示意“不要出声”。放勋和罔两各自抬头,向周边密集宽阔的草叶张望,神情紧张。寂静持续良久,直到众人要松口气,啼哭声再度响起——方才似乎是在右耳,如今又至左耳。依旧三声,复归静默。
“都不要动!”穷蝉对师弟耳语,自己却站起来,蹑足潜踪,追向啼声源头。
冯夷悄悄靠近放勋,想问究竟是何动静。放勋手触双唇,摇了摇头。
突然,林中骚乱,啼声震天,树枝树叶随之呐喊。哭声渐渐远去,草叶“哗啦”分开,穷蝉跳了回来。
“教它跑了!”穷蝉抹去额头汗水。
冯夷忙问:“师兄,到底是何怪物?”。
穷蝉淡定作答:“蛊雕……一种吃人的猛兽。”
冯夷大惊:“吃人?”
“师弟,吃人哪用大惊小怪!”罔两笑道,仿佛刚才并未紧张兮兮,东张西望,“山川大河,怪物肆虐,所以不宜远行!”
冯夷又问:“怪物也就罢了,叫起来怎如婴儿啼哭?”
放勋道:“我听说,东西南北山泽中,很多吃人猛兽,叫声皆如此。比如青丘山的九尾狐、钩吾山中的狍鸮、凫丽山中的蠪侄、剡山中的合窳、厘山中的犀渠,当然还有这蛊雕,皆作小儿啼,不知是何缘故……”
穷蝉肃然道:“所以在野外行走,听闻婴儿啼哭,务必当心,莫遭畜牲暗算!”
冯夷好奇心起:“这蛊雕……究竟长什么样?”
“我从前也只听说,刚才黑乎乎看不真切——约略野猪般大小,不过尖嘴如喙,确有几分像雕……对了,头上似乎还长着角!”
“怪模怪样,真想见见……”冯夷倒遗憾起来。
“算了吧。”放勋笑道,“若真教你独在野外碰上,未必斗得过它!”
“那倒也是……”
折腾完毕,众人睡意皆无,穷蝉建议“干脆起来,继续赶路”。
“赶路赶路,整天就知道赶路!”罔两立刻抱怨,“好容易‘死里逃生’,还不赶快回头——再向前走,恐怕命都没了!”语罢坐在地下,竟不起身。
“那你说怎么办?”穷蝉愁道,“打道回府是不可能的——早走一日便早到一日,胜过在这闷热潮湿的林子里煎熬。”
“要熬你们熬,我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罔两赖皮起来无人可及。
穷蝉光火,终于摆出兄长样貌:“师弟,先前我自认失策,忍让再三,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我偏要过分,你能耐我何?”罔两干脆躺倒,闭眼假意继续睡。穷蝉气得面色铁青,半晌无言。
放勋见穷蝉词穷,忙上前解劝:“罔两师兄,你若不走,便留在这里。刚才师兄听闻小儿啼,可辨出有几头蛊雕?赶走一头,同伴没准还在附近转悠……哎呀,怕人得很!穷蝉师兄,咱们快走!”
穷蝉举棋不定。独留罔两在此,的确放心不下,还想继续劝说。放勋急了,劈手扯住师兄胳膊,向冯夷连打眼色。冯夷会意,也从对侧牵住臂膀,相与将他拖到林中。
穷蝉还频频回望:“这……不太好吧……”
放勋笑道:“放心。罔两师兄即刻便到。”
果然,走出百十来步,就听身后落叶哗哗响,被忙不迭脚步带起,窘态毕露。
穷蝉笑赞:“亏你心眼灵活,竟比我这当兄长的,还有办法!”脚步加快,穿行暗夜,走向林深叶密处。
迷雾笼罩夜森林,与白天赶路,光景自不同。树影苍莽,看起来格外高大,黑黢黢紧密相连,前后左右,围追堵截。鸱鸮怪笑子规啼,灌木丛中,也间或传来异响,是虫豸鼠辈,昼伏夜出,被旅人惊扰,仓皇逃窜。冯夷心系蛊雕,每每听闻莫名其妙的动静,便忧惧旁顾,忽忽心未稳。然而天色未明时,自有妙处,虽依旧无风,但水雾半空飘荡,面颊滋润,竟偷得片刻清凉。
“噗通”。冯夷只顾清凉,骤然跌倒。是藤条垂落老树,在地面盘桓。黑暗中看不真切,冯夷以为是蛇,吓得直向后窜。放勋笑笑,近前连踩几脚,以示无虞,冯夷这才惊魂未定,爬起身来。
穷蝉叹道:“你我妄为木字门弟子。这里草木众多,却无法御使。若师父在此,早将烂叶、老藤一扫而空!”
冯夷不禁神往:“师父有此大能?那可好了,一马平川,省事得很!”
放勋替穷蝉回答:“葆江师兄的法力,我见识过——挥挥手,满川烟草皆拜倒,俯首帖耳作随从!”
穷蝉却道:“这不算什么。葆江师兄神通至斯,却只做到代掌门——听说句芒师父能教大树移位、藤条飞行!常人出门,或徒步、或骑行,句芒师父却能御使草木,日进千里!”
“呀,我何时能练成这手功夫?”
放勋叹道:“法术修为,三分在人,七分在天。没有天赋的弟子,苦修百年,也难成气候!我这辈子,恐怕练不成句芒师父那样……”
“师弟想作掌门人?”穷蝉拿他取笑。
放勋叹口气,半为辩解,半为怅惘:“师兄,我非觊觎掌门之位……不过是希望日后能如师父那般,御天地为我所用,而非只会飞花护体、折柳伤人……”
众人说说笑笑,倒不觉辛苦。罔两赌气跟随,始终闭口不语。
“咦,师兄,我们走了多久?”冯夷忽问。
“我们走了……是啊,天色怎还未明?!”穷蝉蹙眉。按说,自驱走蛊雕,逶迤走到现在,早该日上三竿,然而四周依旧黑暗。
“什么天色未明?脚下不是清清楚楚?”罔两突然没好气地插嘴。
的确,雾气不知何时散尽。而今,头顶虽则漆黑,身边草木却看得真切。穷蝉仔细观察,但见林中处处微光迸射,此起彼伏。火光虽弱,转瞬即逝,但就如满天繁星,照亮枝枝蔓蔓。
“你们听!”放勋忽道。
众人皆静下来,耳边立刻传来“笃笃”之声,连绵不断。每声响过,便有火星相随,璀璨如珠玉,须臾又被黑暗吞没。穷蝉循声走去,刚到近旁,便听头顶一串脆响,照亮火树银花。忙抬眼观望,见有只大鸟扒住树干,短硬尖喙,接连啄食树干。此鸟形状如鸡,脚爪修长,黑背白腹,平生从未见过。好在它心无旁骛,对下方不速之客视若虚空。
“啄木取火。”穷蝉恍然,忙招呼师弟围观。
电光石火,白驹过隙,面前重归黑暗。放勋等人刚到近旁,却听“扑楞楞”连响,鸟雀别枝。随即,旁边两棵树光影四射,一对大鸟露出峥嵘。
放勋惊叹:“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遂明国?掌门师兄说的——遂明国中生遂木,‘有鸟类鹗,啄树则灿然火出’?”
“遂明国?”穷蝉满脸不可思议,“那不是在西方大荒?我们……我们怎到这边来了?”
“你们胡言乱语什么啊?!”罔两袖手旁观,忽然不耐烦打断,“兜半天圈子,原地打转,现在又指着几片树叶,叽叽喳喳——哪有什么火光?哪有什么大鸟?我看你们都疯了吧!”
穷蝉一惊,眼前顿时明亮,夜色鬼魅般褪去。举头再望,当真无光无鸟,唯余几根藤蔓垂落,弯曲纠缠,仿佛嘲笑时扬起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