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传说中的瀛洲?”伯益站在船头,惊喜问道。
叔钦起身,扒在船舷,眺望远方。只见地平线上,一座岛屿绿意青葱,赫然跃起,海水也从玄黑墨色转为湛蓝。浑身疼痛,叔钦便无师兄这般雀跃,想起几日前获救经历,恍如隔世。
那夜玄冥正要入水,忽闻有人高声呼喝,要他止步。陵鱼随之四处逃匿,无影无踪。
玄冥听那声音十分耳熟,但距离太远,夜色未明,也看不清。来者乘大船,航速极快,转眼已至浮冰近前。渔舟与之相比,直如木雕玩物。头顶猎猎风声,月光中,只见四只大鹏展翅高飞,牛拉车般拖拽大船!更奇的是,船舷两边不断击水的“桨”,近看却为巨翅——翅膀主人便卧在船舷内侧,褐身黑羽,短喙如钩。
“这……这是青翰?”渔叟惊掉下巴,“怎这么大?!”
叔钦和伯益未及细看,又听玄冥叫道:“你……你……怎么是你?!”
伯益向船头端立之人望去,迷茫片刻,便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叔钦悄问:“谁啊?”
“好像……好像是蓐收……金字门掌门师伯……”
“怎叫‘好像’?”
“他极少在天宫露面,我也不敢确认!”
“要撞上了!”渔叟惊呼。
几乎同时,玄冥纵身跃上大船。头顶鹏鸟反向飞旋,硬生生将船拽停。波涛涌动,浮冰颠簸,伯益与叔钦站立不稳,“哎呦”叫着,双双跌倒。
“伯益贤侄,”船头那人哑着嗓子大声呼喝,“快上船来!渔舟不稳,难免再摔跟头!”
伯益边挣扎爬起,边质询叫道:“蓐收师伯!你怎在此?”
蓐收抛下绳索,待伯益和叔钦都爬上船,才对玄冥抱拳道:“师弟,愚兄来迟,险些酿成大祸——让你受惊,还望不要怪罪。”
玄冥也抱拳道:“师兄言重!若非师兄及时赶到,我等已成陵鱼饵食!只是,师兄为何在此出现?”
蓐收默不作声。
“师兄知道我等动向,特意守候?”
蓐收点头。
“师兄多年不见,便常在这边?”
蓐收又点点头。
“难道兄长与白帝……”玄冥按捺不住,终于问出心中关切。
叔钦见蓐收面如朗玉,青发飘飘,看起来不过中年汉子——玄冥两鬓斑斑,却唤他“师兄”,暗想神道中人当真古怪,看着老的春秋鼎盛,看着年轻的却可能垂垂老矣。又见蓐收不苟言笑,说了半晌,眉眼几乎不动,冷峻表情正如面色,更是高深莫测。
蓐收答道:“愚兄如今,确实常在白帝跟前行走,个中情由,等见到白帝,他老人家自会解释。愚兄就不多言了!”那嗓音初听只是喑哑,多听片刻,便觉浑身不自在,仿佛生锈铜器碰撞摩擦,刺耳聒噪、破碎嘲哳。
“师兄怎知,我等此行是来觐见白帝?”
蓐收摆摆手:“师弟泛舟海上,难倒专为捕鱼?况且有些事,还是不要点破为妙。”
玄冥略微沉吟,便已明了:看来情况比天帝所忧更甚,白帝势力不但遍布都广,而且可能已渗入天宫内部。遂点点头,死里逃生、久别重逢的喜悦迅速冷却,并未多问其他,只简单向蓐收介绍叔钦,讲述台骀惨死情由。
“台骀那孩子,愚兄记得。”蓐收黯然,面皮紧绷,“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师兄,陵鱼见到你,为何都逃走了?”
蓐收伸手指天——大鹏盘旋高飞,双翼若垂天之云。众人恍然大悟。
玄冥想起渔叟还留在原处,迟迟没有过来,转头喊道:“老人家,我们要乘大船前往归墟五神山。你是随我们一道,还是等浮冰融化,自行归去?”
渔叟慢悠悠从船舷翻下浮冰,慨然答道:“既已到这里,老夫确实想去开开眼界!再者,我那破船,被你冰封冻住,万一解冻后漏水,谁来搭救老夫?老夫鱼口逃生,可不愿随随便便被水淹死!”语罢已至冰缘,牵住绳索,要众人拉他上去。
玄冥向蓐收抱拳:“擅作主张,师兄见谅——只是这老者,愚弟亏欠太多,不忍教他独自归去,再度涉险。”
“好说,好说!”蓐收转身走远。
众人乘坐这奇怪的“鸟船”向东南方驶去,星垂四海,浪涌不断。
归墟原来如此遥远。船行十日过后,由寒转暖。艳阳高照,苍穹碧透,海水蓝得摄人心魄,光洁如织锦。水波微微动荡,就像绢面縠纹。叔钦除去厚重衣物,清清爽爽,胸胆开张。若非那晚与陵鱼搏斗,用力过猛,伤痛复发,在这天高海阔处乘船畅游,极目周天,该是何等惬意!
伯益受伤自也不浅,然而兴致依旧很高,不断记录所经水域、岛屿,为今后的“皇皇巨著”做准备——叔钦坚信:以这劲头,他心中那部山海经,必将落笔惊风雨,流芳后世长!
“掌门师伯,归墟是在东海之外,我们为何又向南行?”伯益整天缠着蓐收,问这问那。因白帝之故,玄冥和蓐收相处,本来颇为冷淡,但伯益“天真无邪”,不忌派系,硬是撑住师父阴郁铁青的脸,耐住蓐收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一日百问——蓐收拿他当真无法。
“归墟确在正东,但五神山漂浮无定。”
伯益点点头,想起“镇海灵龟被钓,岱舆和员峤漂去北极”之事,又问:“那怎还叫‘五神山’?”
“不叫‘五神山’,莫非要叫‘三神山’?!”蓐收齿冷,鼻哼作答,“况且白帝已派人前往北极,探访大荒,早晚要将那两座神山追回来。”
伯益沉吟颔首:“如此,当然很好……只是当初,为何不将神山固定在海中央——免去劳神费力,寻寻觅觅!”
“你穿成这样,冷是不冷?”蓐收答非所问,手捻身上单薄衣服。
“不冷啊,暖和极了……哦,是为冬暖夏凉,才教岛屿漂来漂去?!”
蓐收转身走远——整日这般纠缠,任谁都烦。白帝时,蓐收在执掌天宫刑罚,素以铁面无私著称,晚辈弟子轻易不敢上前。但伯益一来没有经历,二来满脑子奇闻新知,竟逼蓐收说出这多话来,玄冥冷眼旁观,啧啧称奇。
伯益还想追问,忽见天边葱绿小岛,拖着清浅翠色“飘带”,盈盈靠近,不禁欣喜叫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瀛洲?”蓐收说过,白帝在五神山轮流居住,如今正在瀛洲。叔钦手搭凉棚,定睛眺望。岛屿才出水面,恰如荷叶尖角,轻嫩可人,似乎伸手就能摘取。
“咦,不是说,五神山高下周旋三万里,顶平九千里吗?怎这般小?”伯益忽然又想起祖神之语,惊讶问道。
“那是神山侧面海岬,正面怕还没见到呢!”渔叟忽道。自从攀上鸟船,渔叟便沉默寡言,也不知是逃出生天后,惊魂未定,还是奇景接踵而来,目不暇接。但老人家海上经验丰富,虽亦初来乍到,却能一语中的。
“好美啊!”伯益盯着渐次靠近的海水,由衷赞叹。
鸟船轻快,剪破蓝海,离神山越来越近。海水竟分出层次,翠生生、青幽幽的两带,左右镶嵌,明艳挂天边。鸟船归心似箭,蜻蜓点水般疾驰,青绿条纹骤然铺展,像两匹华丽锦缎,向船底舞动招摇。沧幽褪去,很快仅余船底一抹深沉,仿若踏上越来越窄的山间野路。忽然,鸟船冲出沧幽,天青大幕呼啸至。叔钦“哇”地叫响,尾音未落,碧绿波涛款款来,挥手画了片霓虹……鸟船仿佛在色彩丛林中飞驰,身旁瞬息万变——忽如黄花满地寻,忽如芳草绿罗裙;忽如菏风一色裁,忽如霜雪自清白;忽如玄鬓乌髻厚,忽如月照琉璃透;忽如冰蓝幽咽处,忽如翠羽添凝露。海面光滑,连浪花都失了棱角,光影缤纷,美得教人屏息凝神,不忍出声。
船靠岸了。青翰纷飞,鹏鸟盘旋,热热闹闹的船上,转瞬只剩呆若木鸡的四位来客,和冷眼旁观的蓐收。
“走吧。还有好远呢。”蓐收语罢,当先跳下船。
直至近前,才看出神山竟有多大。礁石背后,黑黝黝海岬直上直下,陡峭阶梯紧贴石壁,蛇行绕山崖。叔钦抬眼观望,心头仿佛被大锤砸中,闷声作响,回音不断,不禁怅然若失,张口结舌站在原地。
“师弟,快走啊。”伯益催促,“师弟……你怎么了?”
“没什么。”叔钦回过神来,快走几步,追上众人。方才仰视片刻,莫可名状的感觉从天而降:这地方既陌生又熟悉,似沉睡在记忆深处、幽晦角落,想要唤醒,却赖着不愿醒来。
拾级而上,熟识感更胜。石阶被海风吹湿,触脚滑溜溜。伯益怕渔叟站立不稳,沿路搀扶。叔钦跟在背后,呼啸海风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叮咛:“慢些跑!慢些跑!莫要跌倒了!”
台阶之上,平整无垠,仿若刀削斧砍,除去低矮丛生、奇形怪状的植物,几乎什么都没有。那些植物有的像人手,有的像鹿角,还有的像圆滚滚的石头,伯益看着有趣,伸手要碰。
“别乱动。”蓐收像长了后眼,头也不回,凛然警告,“掰断叶子,汁水流出,说不定有毒!”
伯益忙起身,移步落脚便加了几分小心。
大半个时辰过后,终于走出这片危险高原。山坳陡峭,赫然在脚下。悠长如夏日午后的山坡,直通谷底片片田亩——整整齐齐,不知所种是何庄稼。田垄更显别致,横向排布成环,纵向通往圆心,俯瞰便如一张张硕大蛛网,静沐温煦阳光,梦想不日丰硕的收成。蛛网之间村居散布,草顶白墙。村居背后,地势重又上扬,俊俏山峰直冲云霄,立刻教脚下这片“高原”相形见绌。
伯益仰止:“如此陡峭,不知能不能爬。”
“可以。”叔钦没来由低声作答,半为回应,半为自语,“上面还有平顶呢……”
“你又不曾来过,怎会知道?”伯益听到,惊讶地向他瞥视一眼,随众人下山。
叔钦边走便向田地张望,视线渐渐被最右端的“蛛网”吸引——那“蛛网”不甚圆整,被唐突昂扬的山脚楔入半边,硬生生砍出道口子。山脚下有间草棚,与谷底密集成群的村居相比,格外孤单。锤击心底的感觉再度袭来,叔钦紧紧盯住草棚,似乎有人会从里面走出,又盼又怕,五味杂陈。然而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应该什么都没有吧,手心却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看不出来,这山谷好大啊!”伯益忽然感慨。
真的,已走了半日时光,才至山腰。太阳早越过头顶,向西方偏斜。众人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叫——还以为走到谷底,就能敲门试问野人家,讨口水喝,不料脚下却成了枯松倒挂的悬崖,直下直下,猿猱欲度愁攀援。
“掌门师伯,这……没路了啊?”
蓐收还未说话,头顶便传来阵阵尖号,五只大雕,白头黑羽,不知如何得到号令,从山后俯冲直降。大雕双翼展开,都在五丈之上,转瞬飞到悬崖侧壁,在半空高下盘旋。喙尖如钩,叫声凄厉,眼神中透着戾气,迎面飞来,疾风呼啸,令人胆怯心寒。
“跳上去,便是路了。”蓐收又用粗粝嗓音作答,双臂挥舞,指示大雕飞低靠拢。五只大雕结成疏散圆环,在山谷中划出道道优美曲线。每逢大雕靠近崖壁,蓐收都会探出手掌,比个“请”的动作,然而始终无人尝试。就连玄冥都没敢动,忽而看看大雕,忽而看看蓐收,满腹狐疑。
蓐收冷笑:“师弟,你信不过愚兄了啊。”
玄冥手捻须髯,不置可否。
蓐收肃然叹气:“同根同源,相猜相忌到几时!看来,还得愚兄先做示范。”突然高高跃起,虚空无凭借。飞得最近的大雕立刻转向,冲到蓐收下方,将他稳稳托住,随即呼啸响彻云霄,俯冲向下,头也不回地去了。剩下四只大雕,依旧优哉游哉,振翅翱翔,像四片自在轻扬的浮云。余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玄冥见弟子眼望自己,终于咬牙道:“走吧!他若想加害,在海上又何必出手相救!”语罢气沉丹田,也学蓐收样貌,跃出悬崖。
“师父!”伯益惊叫未尽,便见大雕驮起玄冥,飞矢流星般远去。峭壁之上,人又少了一个。
渔叟摇头叹息:“这样,我可不敢下去!你们身强体壮,都能蹿高蹦低,我这把老骨头却做不得!还是另寻出路吧……”
伯益忙宽慰:“老人家,身强体壮也好,白发苍苍也罢,谁都不会飞啊——横竖都是一闭眼、一迈腿,大雕自会飞来!”
苦口婆心,渔叟终于战战兢兢,走到悬崖边。俯瞰脚下,壁立千仞,谷风吹得腿软。伯益劝旁人振振有词,自己却也哆嗦起来。渔叟见他如此,更不敢跳,刚探头张望,便愕然后撤,连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老伯,我陪你跳。”叔钦拉住渔叟臂膀,“你闭上眼,将此处想成靠岸渔船——我喊声‘跳’,你便随我上岸,如此可好?”
渔叟转头,见他小小年纪,却满脸镇定,不禁既羞且佩,点头道:“罢了,老夫做梦也想不到,能到归墟游历——即便摔得粉身碎骨,也值了!”
“老人家,闭好眼,你死不了!”
一只大雕正向崖壁飞来,叔钦瞅准机会,断然喊声“跳”,将渔叟推了下去!随后,在伯益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疾跑几步,赶上刚刚掠过的第二只雕,飞身腾起,灵动轻盈,双腿开张,已跨上雕背。大雕双翅力振,追向惊呼尖叫的渔叟。
令伯益惊讶的是:蓐收和师父法力高强,却都自行坠落,任由大雕将其托起,虽则无虞,但动作未免笨拙;叔钦却像娴熟骑手,翻身上马,优雅而自信——兼之仅有独臂受力,这份优雅自信,更加不可思议。
伯益百思不得其解,叔钦自己也不明白。原本说好与渔叟作伴,然而就在刹那间,头脑突然放空,心底豁然敞亮,身不由己奔跑起来,蹁腿跃跨,与大雕合而为一!待反应过来,双雕已然齐头并进,翎羽相搏,同在九天翱翔!
太美妙了!叔钦感到仿佛是自己展翅高飞。天空广袤无垠、大地从容宽厚、山风尖利如刀……一切都像久远之前的梦,隐约熟识,扣人心弦。自在飞翔的畅快绵绵不绝,满溢四肢百骸,头脑晕晕乎乎,仿若三斗酒醉霄汉间。
叔钦的亢奋渐渐感染胯下大雕。大雕停止俯冲,头颈昂扬,双翅频繁振动,陡然飞升拔高。
“师弟!师弟!”伯益惊呼,从身后阵阵传来。
然而叔钦并无分毫紧张。天空就像一句清晰召唤,引领旧人,归向曾几何时熟悉的地方。雕与人心意相通,长号不断,荡胸生层云。座座山崖飞速掠过,就像技艺高超的琴师,弹拨周身血脉!须臾,大雕飞出山谷,眼前豁然开朗。日照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叔钦眺望越来越小的神山、海面,与大雕相呼相应,唱出狂野欢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