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颐笑着走过来,一把抱住阿音。
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啊。
不知怎么地,见到小圆子和容止也激动,可都不及见到周姐姐时,心里出现的一丝欢愉,当初想尽各种办法护她周全,如今,她人尚好,阿音只觉得欣慰极了。
“你这是……”
“你肯定要笑话我了是不是?”周景颐看了一眼身旁的容止,“容止你去,叫明姑烧壶热水来,我给阿音沏茶。”
待容止出门,周景颐才完全放下戒备,“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怎么会——”阿音顿感口齿不清,“只是,我只是没想到……”
“我也是!你的玉佩被有心人惦记,就把容止招来了。可是,跟你说实话,他来寻我的时候,乍一见面,我还是生平第一次,在男人脸上看到失望的神情……”
阿音顿时脸红,“哎呀,姐姐,先说你的事……”
“哈哈,一下就被我猜中了吧?我的事,两句话就说完了。”她摊摊手,“容止得知我的身份,就一五一十地同王爷说了,本来,我无非是个不打紧的前朝妃子,一无所求,能让我活着回会稽就好。你可还记得,我们有次来寺里见过的。王爷一知道是我,便亲自来了。他说,让我先将养在此处,等将来宫廷的事顺利,再接我进宫。”
“你活着真好。”阿音一把又抱住她。
“还不是多亏了你,当初在皇宫,没有一个人管我……”周景颐摸了摸她的头,“我听了你的事,你在外,吃苦了……”
阿音笑,“周姐姐,外面的事,你知道多少?”
周景颐嘘了一声,确认外面没有动静,拉过阿音到里间坐下,才说到,“我……我自听说容止和你的事,便对他多了几份好感。言家家大业大,兄弟阋墙,他过得艰难,想起从前在大兴宫,我便害怕,现下有个继子做靠山也好,等于,这家中,我和他是一伙的。”
“一伙的?”
“嗯,言家的娘子和后辈,可都不好惹。”
阿音笑,“这趟,你可千万护好自己。”
“自然,好不容易被你救了,我会更加惜命。那你和云熙——”
“全完了——”
“我不明白,怎么就全完了呢?不是都成亲了吗?”
阿音苦笑,“周姐姐,除了容止,旁人不知晓,是我……是我刺死了穆大人……”
“穆姨父?!”周景颐赶紧压低声音,“你为何——”
“因为小叔……小叔他……小叔他走得凄惨……”
“好阿音,你真是,有情有义。只不过这样一来,云熙他……为了你小叔,倒把你最爱的人伤了……”
几个月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她这件事,阿音想着,不觉眼泪开始往下掉,“周姐姐,我伤了云熙是不是,我伤了他,我们全完了……”
周景颐倒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只好又抱住她,把头揽到自己肩上,“罢了罢了,总不过,是他父亲逼死你小叔,你走不出来,即便不报复,也不可能心无芥蒂和他在一起呀。”
阿音一边哭一边点头,“小叔问我,让我猜,谁会先到江都,取走他的项上人头,我——穆大人进城那一刻,我就知道,全完了,我跟云熙,再也没有了……”她嘶哑声音说着,一股脑把心里憋屈已久的话都倾倒出来。
“苦了你,真是苦了你……”
阿音靠着周景颐,只觉紧绷全身的力量终于松弛,和她相交不深,甚至称不上了解,可她算得上这一切的旁观者,她憋了许久的情绪总算能倾泻出来了。
“那你又是怎么离开建康,回来长安?”
“大婚那晚,穆大人气绝后,云熙以死相逼,他们便没有取我性命,裴斐就带我出逃。对外只说,我是替云熙为穆大人守丧去了。”
“穆家其他人倒也答应?”
“现在是云熙自己做主了。”
“——哦,你可不要当我算计你,听你来长安,我原本……”
阿音离了她的怀抱,抬头看到她眼神闪烁。
“姐姐但说无妨。”
“既然你跟容止有段往事……你可曾想过,干脆和云熙断了,嫁给容止?素妹妹自产过一双儿女后,身体孱弱多病,迟早——”
“这……”阿音一愣,怎会生出这个想法?
“这是我的主意,不是容止的意思,我也……小侯爷登基,你娘不再是故侧妃,而是故皇后,你便是武朝的嫡公主了,不论建康那边怎么说,言家后辈能娶你,自然能为自己的前程加注砝码。你也能继续风风光光地做个王妃。”
阿音摇摇头,“姐姐,且不论现在需不需要这样做,我对云熙,你应该很清楚。”
“可你们,等于绝路——”
听得这话,阿音又是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控制不住了。
“等言家继承大统后,你预备如何保护自己和侯爷?”
“容止说,将来事了,可以护我们离开长安,隐姓埋名活下去。”
“那这些富贵、权利,便通通没了。”
阿音伸手,拿周景颐的手绢擦了擦自己的脸,这才镇定下来。
“长安城破,我和云熙流落关东,中途在一个村寨借宿,那里谁都不认识我们,我穿麻衣、草鞋,肩膀和脚都被磨破了,刚开始自己没留意,身上还生过虱子——可跟他在一起,我觉得那样的生活,也是可以忍受的。至少吃饱穿暖,活得清清爽爽。小叔驾崩,元家现在只是个空壳子,这些富贵、权利,等于根本不是我的,谁都可以拿走,我又何必贪恋?只是可惜,云熙他……但我跟弟弟,想必也能如此相伴活下去。”
“听你这么说,倒显得我是个庸俗之人。你既然不想,就当我没提过这件事吧。嗳,阿音,从以前到现在,你会不会……特别瞧不起我?”
阿音摇头,“局势混乱至此,我也不过是凭借着自己身上的元家血脉,才活到今日。姐姐在乱世中,有自己倚仗的东西,这和文人靠才华,将军靠武力,又有何差别?不过都是为了活着。”
周景颐笑笑,又握紧阿音的手,这才把一直不知如何提的话说出口,“听说陛下走的时候,你在身边?”
阿音点点头。
“他可——”
“小叔自缢,生前并未遭受苦痛。”
“那便好。我一直在这为他念经,希望他能安定往生,也只能做这些了……”
“小叔不会介怀的——”
听得脚步声,知是容止进来,两人便没再作声。明姑替三人布了茶和糕点,默默退出去,三人这才两两相望地笑起来。
“我看到,院门口的牌匾写着‘水月庵’?”
周景颐笑,“是王爷赐名的。”
“庵中布置倒也变了许多。”
“嗯,父王命我打发了修行的姑子们到其他院落,此处现在只有周真人住着。”容止抿了一口茶,忽然放下茶杯,“我和周真人合作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
阿音点点头,“嗯,你从小没有母妃,又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周姐姐在,你们相互照应,是件好事。”
“将来,我们三人恐没这样的机会再谈,其它的事我也不愿瞒着你。”容止顿了顿,又看向周景颐,见她点头,这才心定道来,“上次你和周真人在香积寺,便见过我爹。这趟进长安,言家当中,我是最后一个到的。爹和大哥是带兵打来的,而二哥本就在洛阳。家中和朝中之事,一向是他们辅佐爹爹,我山高路远,无法插手。这趟家人重聚,我无意中发现,川蜀起义前,爹爹曾来过长安,便是你和周真人遇到那次。而爹爹所见的,都是大哥联系的军中之人。长安被困时,陛下的大队人马在东北,与高丽一战掏空关中,而秦致礼将军被困山区,所以长安城防等于一张薄纸。大哥便向爹爹出策,调了兵,伪装在李次的队伍里,一起攻长安——”
阿音听着听着,身上的汗毛逐渐竖起来,一股怒火似要凿穿心口。
“你说什么?????”
“阿音,你冷静——”
阿音这才想起来,他们走的那日,围城部队运来了楼车,且云熙和裴斐都觉得诡异,不同于一般农民军,四川来的这些人,攻城攀墙分明是训练有素的。
“西北筑工事,重修运河,又久战高丽,这些早就掏空国本。之前陛下多次命我爹围剿河东一带的匪盗,爹和大哥便断言,武朝气数将尽……”
“所以,不仅不帮他,还给他背上插了一刀。等于这些,都是你爹和大哥策划的?”
“长安陷落后,阿爹已经在太原准备好,欲以平叛的理由入主长安,谁知陛下竟然那么快杀回来,而且正好先到太原。此时蒲州陈士阳刚起事,陛下命他同去,这一来,反而给秦致礼将军时间,从广元休整好撤兵,夺回了长安。”
阿音听完,觉得脑子一阵眩晕,香积寺见到广陵王,长安城破,王砥家听闻小叔去打陈士阳……原来,这一切是一个接着一个来的,先是碎石下坠,引发巨石滚下山来,轰隆隆,一直往前冲,最后悉数冲向小叔。
“阿音,你别焦急,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周景颐见她面色大变,不由得担心起来。
“自是无法挽回,人死了,城破了,还有什么能挽回的?”
阿音握紧拳头,又回想起江都那天,自那天后,她耳中随时会响起重物压紧木梁的声响,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闷闷的,怎么都驱赶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