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相见后,对府中下人、守卫颇有忌惮。刚到几日,阿音不断试探,与元缄讲了无数车垃圾话,终于耗尽他们的耐心,不再随时监控。这才找准机会,分几次聊了双方的事。
自被带回长安,元缄紧张极了,加上女儿元木樨尚在襁褓,等于人家手里还多一个人质,因此基本上没有做任何抵抗,便同意追封父亲——称帝登基——禅位言轼的计划。他经历洛阳的乱局后,仿佛什么都看淡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最重要。
“你真的杀了陈王?”
阿音点头。
“多亏云熙,不然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
“我倒是宁愿那天就死了。”
“姐姐乱说,小叔嘱咐你,旁的都不重要,竟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看着小叔死在面前,旁的我也想不到,只想替他报仇。”
“那——”
阿音看着小圆子的眼睛闪烁,知道他想说什么
“——回不去了。等广陵王的事情妥帖,我们就离开,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
“言二哥说,将来兴许可以封我一个留王,我们过闲散皇亲的日子也好。”
“小圆子,你没明白,我们……再也不是什么皇亲,知道吗?隐姓埋名躲起来,才活得下去。”
“你说言家表叔,真会这么狠心?”
“我不知道,陈王连小叔都能逼死……既然要争夺天下,他们怎么会手软呢。咱们等于炮仗,就算表叔放过我们,其他别有用心的人如果要点,一样炸。”
“那将来,我们去哪?”
“我想过,西北一直没有战事,咱们去关陇,祖父母的老家。”
“好,先活着离开长安。”
“自然。”
元缄一直被软禁侯府,由言洵美看管,除此之外,言轼和容止父子也来过一两次,但他对外面的事情也并不完全清楚,只是每次在细碎的对话中听闻一二。
言轼及其子弟入主长安后,首先恢复了城内的日常,加上南迁时,许多旧臣逗留洛阳,也被一起带回,言轼以元缄嫡皇孙的名义,很快开始着手建新朝廷。大兴宫的修葺,由元澄和元素主管。元缄登基的礼仪则由容止负责。
元缄看得出来,言家两房,二代诸多兄弟姊妹,其实也是面和心不和。
言轼正妻李王妃,出自前周朝皇室,生长子言攸宁和女儿言如玉。言攸宁很早就开始带兵,阿音见得少,印象不深。隆安公主的事,对她冲击极大,说起李王妃的时候,她突然记起来,这位表婶过去与姑妈关系倒是很好。
侧室崔夫人,生女儿言丹红,儿子言洵美。丹红从小不爱红妆爱武装,喜欢跟大哥披挂上阵,阿音没见过她,但听容止提过,是一个跟自己祖母相似的女中豪杰。二哥洵美,因幼年身体不佳,不似言家其他儿女,从小练武操戈,他跟居应麟当年是同科士子,很早入京任职,此次暂管长安,也是因为他对这里最为熟悉。
三夫人娘家姓杨,只有一个儿子,便是容止。她过世的早,容止一直由祖母骆氏亲自抚养,当初能和元素结亲,也有这层关系。
言家二房,言辙,隆庆公主的夫婿,他们俩只有一子言维桢。言辙自得侧室安夫人后,常年都在安氏院中,前后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言淳熙,言和铃,言其琛,言秉文。和铃是二房唯一的女孩,最受宠。
“每次背完这一大串亲戚,感觉把诗经背一遍。”
“姐姐高估自己了,当年学堂,数你背书最烂。”
“姐姐不要面子的啊。”
“对了,再过两日,容止接我到香积寺祈福,你可同去?”
“你同容止见得多吗?”
“不算多。”
元缄顿了顿,才又说到,“姐姐是怕,咱们连容止也不能信了?”
阿音摇头,这个问题,我想都没想。
“姐,我之前有想过,你说,倘若不是祖母当初一心坚持,只留下父亲和小叔两个男孩,而小叔的子嗣都来得晚,咱们家其实也应该是广陵王这样,孩子众多,不至于血脉凋零——”
“你这话,要是给恣意听到,她该多难过?”
当下又不言语。
“都已经这样,对和错,也不是我们能重想就能再来过一趟的。往前看吧。”
“姐姐说得是,那香积寺,你可同去?”
“说来,可有周姐姐的下落?”
元缄摇头,“咱们离开长安后,情势太复杂了,也不知她一个弱女子,现今如何。”
“我同你们一起去香积寺,正好问问善道法师。”
“好。”
“对了,你府中,可还有从前惯用的、信得过的下人?”
“有一两个还是信得过的。”
“那你安排,派人偷偷去趟裴斐家,一直没他的消息,我担心得很。”
“好。”
两日后,香积寺祈福。一别数年再见,两人都沧桑不少。
阿音看到容止,心中阴霾少了些许,他身形、态度较前似都有不同,可不知怎么的,熟悉和信赖的感觉并没有改变。
祈福礼仪一套套的,善道法师一时也脱不开身,阿音觉着无聊,便去禅院看雪中才开的腊梅。
红梅白雪,佛经吟诵之声笼罩,恍若隔世。
阿音沉迷,白茫茫中,忽然看到绛色大氅闪现,知道有人前来。
“你可都好?”
“家中俱好。”
“小叔曾说,西北安宁,多亏有你。”
“你我身处漩涡之中,都是身不由己。”
容止掏出玉佩,“可是你的?”
阿音接过,心中一惊。
“怎会在你这?”
“父王入京后,急着寻元缄和你,听得你躲在香积寺,便派我去接。谁知,玉佩确实是你的,躲的却是周真人。”
“周真人?你见过她?她可还好?”
容止笑,“我生怕你这次不愿前来,还想着用什么办法带你去看她呢。”
“她还在庵中?”
“嗯。”
“这种情形下,倒也算一个好去处。”
容止领着她,穿过梅林,往寺后走。
阿音看他的背影,北风吹过,他肩上的皮毛微颤,只觉得一切毫不真实。
“容止——”
“怎么了?”容止回头。
“我以前问过你,等长大了你要做什么。现在,你父王就要登基,你可想过将来?”
“——这趟兄弟分封,我捡了‘晋’字。等父王登基后,就会公告天下。”
阿音一愣,随即点点头,“云熙那边,萧太后的懿旨下来后,不久也要登基。”
“阿音——”
“嗯?”
“倘若将来你难做,也不是非要选一边,我会想办法护着你。”
“我想去关陇,带小圆子和木樨一起。”
“好。”
阿音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动起来,他淡淡两句话,把什么都说了。
“容止——”
“嗯?”
“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我有一朋友,从前在殊华姐姐府上便跟着我,名叫裴斐。这趟,也是他护送我回来,几日前我被捉,他便没了下落,前两日,小圆子派人偷偷打听,也无音讯,你能帮我找找——”
容止停下脚步想了想,“应该是被二哥抓了。”
“这——”
“不妨,我家那些事,你很快会领略。他之前也在陈王那边?”
“嗯。”
“想来是找你朋友打听那边的事,加上,将来说不定,也能靠他拿捏住你。二哥做事,每每都是未雨绸缪——”
“你想说的,是阴险吧?”
容止笑,“你不要见怪。”
阿音摇头,“自江都后,什么都不见怪了。”
“我有一事不明,本不想开口——”
“——陈王,是我刺杀的。”
“还有谁知道?”
“参加婚宴的人,但都是陈王的近亲和嫡系,再就是元缄和裴斐。”
“好,裴斐那边,我会想办法,只是这件事,可能瞒不了多久。”
“我本意并不想瞒——”
“你……可都好?”
阿音想了想,如果不是知道小圆子还活着,她可能早就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寺中有尊天王造像,听说早年是仿你小叔塑的,虽然改朝换代,僧众磨灭称呼名讳,但你走的时候,可以偷偷去拜。”
“嗯,谢谢你。”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庵外,容止敲门,有姑子来迎。
阿音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曲声。
至厅中,看到一熟悉身影抚琴,见人来,手指压弦,声骤停,抬头望向来者,是那张光彩照人的脸。
“阿音!”
“周姐姐!”
周景颐笑,“容止也来了。”
阿音意外,这两人竟无比亲呢熟悉?
“父王托我问真人,这趟送来的琴谱和茶具,可还喜欢?”
周景颐颔首微笑,“王爷有心了。”
阿音脑子一嗡,周姐姐应该,特别不喜欢同辈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