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起了一阵风,下了一阵小雨,温度下降了一些,终于不那么让人感到闷热压抑。
安良候府的正屋大堂,四扇大门和所有窗户都大大的敞开,马灯已然亮起,除了四位正主,余下的一大家子人终于聚在了一起,三三两两凑一堆闲谈。
不聚一起不知道,聚在一起了,程瑶佳才发现光祖父这一房,他传下来的儿孙就不老少。大家似乎感情还都挺好。
继母生的程瑶琪和二叔家的程瑶珂头碰头地叽叽咕咕,还时不时地扭头偏颈的看向程瑶佳。
二个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程瑶珂对着年龄比她犹小二岁的程瑶琪一脸讨好的笑。
二婶和三婶这两个平时常常斗鸡眼似的妯娌,这会儿也难得和颜悦色地隔着小几,挤眉弄眼地嘀咕着什么,只偶尔随风飘过来那么一句半句,“你说真的…她真出家了?”
二婶的陡然一句高音,收获了众人目光的暂时聚焦,大家扭头看看她,发现她们俩也只是在闲聊,便又不在意,又各自聊各自的。
只是,她却换来了三婶一个娇俏的白眼,“咳,二嫂,你小声点!一惊一乍的,这个,我乱说有什么用!这件事情…上茶楼走一转,稍稍打听就可打听到的。”
大房的庶长兄,十九岁的程秉峪无视妻子讨好的笑容,只一脸淡漠地看着下手处二位气场不合的庶弟,眼里心里都是不屑。
大家都是姨娘生的,你们俩还只是个婢生子,倒瞧不起我这个大哥了,我已成人娶妻…
你们…哼,不抱成团,反而相斗,让人笑话。真是,不知所谓!
这个庶长兄的母亲是个良妾,乃是康都城外郊区一个镇上的员外之女,员外是大庆朝的地主乡绅一类的称呼。
这个良妾是程瑶佳的母亲,江佩瑜生前亲自为丈夫纳回来的,至今还让大太太暗自咬牙的事件。
原主程瑶佳不理解她的母亲,现在这个程瑶佳也不大理解古代女人的逻辑思维。
她偏头,又看见了另外二个丫头提成的姨娘生的庶妹,就在最里边的角落里装鹌鹑。无声无息,二人的眼神都没对一下。可又不能显得太独,只好那么坐在一起。
可见,大家府邸,嫡小姐不易做,庶小姐也不易做。想坐在哪里,都不成。更别说,以后,想嫁给谁了!女儿家,命苦!
命苦的程瑶佳肚子饿的厉害,大家长又还没有到场。
她只好观察各位的神情气色,猜度他们的想法,混时间。观察着观察着,倒是正得意趣了,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道怯怯的声音,“大姐姐,文成候府的花园漂亮吗?”
这是程三叔的女儿程瑶珪悄悄地挨近了人,坐到人身边后才低声柔柔相问。她虽然带着刻意讨好,可她这不觉意间的接近就让程瑶佳的心中升起了警钟…
自己还是太大意了,若是歹人这么接近,自己岂不是会受伤害或者是受制于人。
以后,在任何地方,须得注意满堂的环境,人物才行。不起眼的人物也不能忽视。
程瑶佳虽然心里自顾在意,但还是平平淡淡地温言回道:“一般漂亮。跟咱们候府的差不多。”
不待这位堂妹再开口,程瑶佳站起来,低声对人说道:“站回你的位置,大家长来了!”
这时,四位正主,二代家长终于姗姗来迟,大家伙都赶紧起身,站好位置,或躬身,或曲膝,纷纷见礼,各自的称呼不同,“见过祖父,祖母,父亲,继母(亲)。”
祖父的利眼扫视了各位一眼,开声叫起,然后,男女分开就座吃饭。大丫头们纷纷上前服侍。
满堂席间既不闻小儿哭闹,亦不闻杯著相碰之声,大丫头们看主子们的眼色替人布菜,大小主子们皆是各自静静地吃饭吃菜喝汤,真的做到了食不言。
今儿晚上的菜肴终于让程瑶佳满意了几分,有一道豆腐皮焖兔子肉。虽然不辣,但味道很好。她靠着这道菜吃了两碗饭。
据说,兔肉滋阴。对于尤其喜欢吃兔肉的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堵人问话的理由。程瑶佳今晚全程只让大丫头夹了这一道菜,差点让饭上浇汤汁,根本没去管别人频频扫来的奇怪目光。
吃过夜饭,真正的是夜饭,时辰已经不早,酉时末了,大家长就让大家各自都散了,各回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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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和院,大太太侍候程大爷(程格严)洗澡,换衣过后,眉眼之间展露着风情,问:“爷,你下衙回来与候爷商量什么啊,你们父子俩在书房聊了那么长时间。”
“没说什么,只是说二弟家的瑶珂今年已够了年龄,这次亦需要上报户部。不知道皇上的这次不选秀,用意何在?”
“怎么不选?!这报上了户部,还不就是等于选了!”大太太思索着又道:
“我觉得啊,各家的女儿如何,他大概是都清楚,所以,方不费时光钱财搞选秀。”
“嗯…有道理!”程格严思索着妻子的话,点头,他现在才第一次想到这点。那么…
“你说,本朝的大家闺秀基本上养在深闺之中,上面那位如何就知晓了?”
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又附耳过去与妻子言道:“咱们府上,哪些是…能否清理了?”
想了想,又道:“最好是梳理一遍,打发些丫头婆子出去。”
“是要清理一遍,只…也不能现在动。”
大太太看着夫君,又斟酌着道:“他今儿下这一道谕旨,焉知没有查看各府动静的意思?
且,早听父亲说过,朝廷早有暗卫,这个,哪朝哪代都有!
咱们又不造反,也不怕…只,平日里,莫要口无遮拦就是了。”
程大爷点点头,此事就暂时作罢,看着妻子,又问:“你觉得,瑶佳,是不是似变了个人…
或,文成候府里的人与她讲了什么?她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哪里不对,程大爷具体的又说不出来,感觉少了点什么!
“姑娘大了,想的多,回了一趟外祖家,又住了二个月,听的,必然亦多…有变化,正常!”大太太安抚夫君,不希望他在大丫头身上多放心思。
“那你觉得大丫头如何?我今晚上看她,好像是稳重了些,安静了些!可,又似乎贪图口腹之欲了些!”程大爷对长女有满意,也有不满意。
若是上面那位真选了她,真要以她牵制两府,这性子…
“她正是能吃的年纪,这,不算得什么!”大太太亦知道,不能在丈夫跟前说他的女儿不好。要说,也得寻时机,看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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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成候府,慈和院,荣华堂。灯光明亮,香气袅绕,江老夫人一边轻摇团扇,为候爷驱暑气,一边将今儿大孙子的回话如实告诉了老伴,她看不大明白瑶佳的心思了。
别家的姑娘小姐,对于信任喜欢的丫头,总是想方设法地留住人在自己的身边,为自己办事。瑶佳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江老候爷寻思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许是她有她的想法,这些,都不是大事…放了三个丫头而已,咱们这样的人家…行事,也不必太过于小心。”
她这孩子,这做事的想法,倒是与爷爷相似…与太祖皇帝也类似…信任,有用的人,放出去外面,天高海阔,任人飞。能否飞高飞远,就看个人的能耐。
瑶佳若进后宫,倒真不必那么些丫头,若初始位份低,最多亦只能带一个丫头进宫。
那位,比较吝啬,跟了他多年的老人,今时,几个都还只是在五品,六品上待着。
这位陛下的心思,尤其难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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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隆正帝今晚又是独居自己的寝殿,乾正殿。一般,去了后宫一晚,他要独居二晚至三晚。这是一个不重欲,很重身体的皇帝。
就寝前,他犹有兴趣翻一翻今儿下午,和清王递上来的昨儿那些少爷小姐们作的诗词文章。
兽神节,诗词文章自然是与动物有关,画动物又题诗的多。书画都不错的也多。少爷之中,画鹰题鹰的最多。看来,大多数的都有远大的志向。只是这许多人,没一人写如何养马,相马。
小姐中,画花枝黄莺,题燕雀的多。书体倒多是以行书和楷书居多。草书也有三五个。
女子之中亦有用梅花体的小姐。大家都各有才华。虽然见识少了些,眼界窄了些,但也很不错。毕竟养在深闺之中。
只有一个小姐的字,小楷,写的勉勉强强能见人,似刚学写字的蒙童,可,诗,她却作的很好。自然,清新,不做作。
这是和清王的评语,所以,这张诗稿,他不怕玷污了朕的眼睛,冒着朕若生气,定会大骂他一顿的风险呈上来。
隆正帝最后方阅看由和清王大胆推荐的两首诗词:
其一,记别庄夜半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隆正帝批:乡村夜景写得独到,有闲有情,心性自由,喜它一派田园风光。
其二,
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这是写她养的那只画眉鸟,它向往自由,她也向往自由。
可放了她们自由,她们不一定活的下去。
自由,需要力量,才能拥有。
这个小姐虽然没有落款,但是,和清王办事一向稳妥,已然确定了她是谁。
皇帝拿着这张与之前从她书房里取回的字迹对比着看,完全是二个人的笔迹。
这到底怎么回事?李七辨过,又不是左手字!
隆正帝想不明白…
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程瑶佳已不是程瑶佳。
只是,根据暗报,安良候府不至于那么宠爱程瑶佳,宁愿灭九族亦要放孙女儿自由。
那么,程瑶佳,你现在是谁?又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若没有换人,为何现在与过去却判若两人。
莫非,受伤,去鬼门关走一遭,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改变如此彻底?或,真是安良候府弄鬼?
可李一亲自去查看过,人,没有换。起码外形没有做假,难道…
可,安良候府有那能耐?这世上,恐得道高僧也没那个道行!
今时,朕且不管你是谁,只想问你,你向往的自由里,有没有他的身影?
隆正帝对于有个女子那么钟情于前太子,是很嫉妒的,他此生,犹未得到过这样的感情…
其实,隆正帝明白,程瑶佳她追逐的自由里,有没有李汉基,都不重要。
她进了安良候府,进了文成候府,没有人说她为假,那么她就是程瑶佳,皇帝需要牵绊住两个候府的她,就注定了此生没有自由,他,同样。他,亦同样!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