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书
三爷过世都40多年了,可俺村里知道他的老人们,仍然记着他。冬天在南墙根儿晒太阳,就情不自禁说叨他,讲他的故事。最后总忘不了做一个结论:好人呀,老善的!
从我记事起,奶奶提到最多的也是三爷。奶奶说,老爷爷得重病后,提出分家时,弟兄三个分到的都是一样的5亩薄地,3间平房。可没过几年,就发生了巨大变化。我爷爷是老大,分家后没人管了,就抽起了大烟,没多久就把地祸干了。这时,村里一个富家坟里的人头被盗,有人怀疑是我爷爷干的,此时老爷爷已去世,老奶奶怕招惹是非,就给爷爷卷了个铺盖卷儿,让他闯山西走了。从此一去无回。爷爷走后,奶奶就带着我8岁的父亲,靠给街坊邻居缝穷度日子。二爷分家后也不正干,迷上了赌博,分家第二年,那5亩地和3间房就归了他人。二奶奶一气之下上了吊,只有6岁的儿子,就由老奶奶养着。惟有三爷走得是正道,他吃斋念佛,勤俭持家。还常常抱着一本本线装书研读,说书乃良药,可以医愚。随接,他得家产、地产就像气儿吹得似的,打着滚儿向前发展。临解放时,他已建成了三道院的宅子,土地有了200多亩。并且配有三辆大车,十匹骡马。平时,家里常住着四个长工,忙时再雇几个短工。小日子过得暄暄腾腾,人见人夸。
日子富了,三爷还是老样子,从不摆谱。还是过去的老衣着,见人先带三分笑。吃饭还是很俭省,黄窝头稀糊饭,外加一块老咸菜。有时改善生活,吃个白面玉米面搀和的花卷儿,就知足了。菜上面,最多再加个咸鸡蛋。一个咸鸡蛋也常常舍不得一顿吃完,用席篾绷着吃两顿。一家人的吃食,也是粗茶淡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逢年过节才见荤。然而,他对长工却很大方,旬旬见荤,顿顿吃干,而且多是白米饭白面馒头。为此,家里人很有意见,说他胳膊肘子往外拐。他听后,就大发雷霆,说长工们一年四季在地里忙活,热就热死,冷就冷死,累就累死,一滴汗珠掉下来摔八瓣,才换来年年好收成。不对人家好,良心不是叫狗吃了?那还算人吗!
每到年底,三爷尤其不吝啬银元,大把大把地发给长工们。换回他们一张张满意的笑脸。
三爷家业大发展了,却福兮祸所伏,时代发生了大转折。土改时,他利利索索戴上了一顶大地主的帽子。我家因爷爷的不成器,划成了下中农成分。那时老奶奶已过世,二爷的儿子从小给三爷家当长工,划成了贫农。
奶奶每回念叨到这儿,就叹声连连。说这世界翻饼似的,说变就变了。在我长大懂事的时候,才理解了奶奶叹息里包含的内容:有对爷爷的怨恨,有对二爷的轻看,更有对三爷的褒奖,还有对时世的不理解。
我爷爷一走,自然没什么故事了。二爷的儿子给三爷当长工,虽然名儿不好听,却得到不少实惠。你想,三爷对其他长工都那么好,对亲侄儿还能赖了!二爷的儿子让三爷给养成了个棒小伙,土改时分到了土地,又分到了房,娶了个媳妇就安安生生过日子去了。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只有三爷成了三乡五里的“名人”,时时被人没完没了说三道四的。
土改时,三爷的家产土地全部被没收了。三爷和三奶奶仍回到了分家时的三间平房里。当年,在三爷家当长工的大贵当上了土改工作队队长。批斗三爷的那天晚上可热闹哩,大贵气得连舞台上的汽灯都打碎了。之后,便是他一边控诉三爷的剥削罪行,一边是皮带抽打三爷的声音和三爷惨叫的声音。事后,三爷半个月没出屋门。村里人的唾沫几乎淹死大贵,说他恩将仇报,坏了良心,翻脸不认人,不该如此对待一个善人。奶奶不放心,晚上偷偷到三爷家看三爷,三爷正守着煤火炖母鸡哩,身上连个伤毛都没有。奶奶问他是怎么回事,三爷就口口声声夸赞大贵,说他是个好心人,运动来了谁也挡不住,那天斗他是做戏给上边来的人看哩。一晚上打坏了两个椅垫子。奶奶临走,三爷对她说,出门可不敢乱讲。
奶奶紧绷的一颗心才松了下来。
解放后,一个运动跟着一个运动。虽然有大贵明里暗里保着,三爷还是吃了不少苦头。运动一来,他就成了靶子,让人没头没脑地往身上泼脏水倒垃圾。运动过了,他还没完,每天早晨挥把大扫帚,同其他四类份子一块儿扫大街。儿女也被地主帽子压得常年喘不过气来。儿子都30多岁了还成不了家,三爷就劝说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个瘸子,换回瘸子妹妹做了儿子的媳妇。着实窝憋了闺女!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三爷到底没能躲过文化大革命。文革一来,人们都患了疟疾似的,浑身上下不是发冷,就是发烧。大贵的儿子解放在县城读书,成了造反司令,带着一伙红卫兵杀回家乡闹革命。当晚,就把三爷揪上了批斗台。尽管大贵一再向儿子说三爷是个好人,让他手下留情,解放才不听爹的呢!批斗三爷时,不但没打椅垫子,而是用蘸过水拧成的麻花的绳子,一下一下打在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身上。没下来批斗台,三爷就归西了。面对三爷的尸体,解放仍不放过,他一脚踏在三爷的头上,一边振振有词,说三爷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死了喂狗,狗都不吃!
为此,大贵与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说儿子不是他的种儿,今后不得好死。解放骂大贵,十足的政治糊独蛋,阶级斗争观念不强,阶级阵线不分。白白当了多年村干部。
按说三爷走了,就算划上了人生句号,可他却在人们心目中,划了个大大的惊叹号。
奶奶因有了个好成分,前半生过得平平安安。后来,成分虽然像粮票似的作废了,世道也变了,可后辈们一个个混成了事儿,所以,奶奶后半生仍过得舒舒坦坦。老人家90岁无病而终。临死,她仍忘不了三爷,说三爷心里老想着别人,省吃俭用半辈子,置了那么大的家业,为了啥哩?他的命为啥就那么孬,老天爷为啥对他那么不公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