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人说,德爷无德。但怎个无德,又讲不出个一二三来。从我记事起,他就单身独汉拐着一条腿颠来颠去,世界对他来说,好象哪儿都不平。
我常想,德爷的无德可能与他那条拐腿有关。因为他不象另外两个拐子拐得有来历。村东头的拐顺爷是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留下的纪念,村西头的拐海爷是“抗美援朝”得来的“光荣”。而德爷的拐始终是个谜。
公社化后,德爷在村上当饲养员。我很恋他,放学回来就撵在他屁股后,听他讲故事。他会讲许多许多故事,而且一个比一个生动,一个比一个耐听.大概我当作家的最初念头就是那时萌动的。因为他讲完一个故事,总爱叫着我的小名说:“小书的呀,好生上学,将来肚里墨水多了,就把爷爷讲的故事编成书,让世人都瞧瞧。”我便很认真地点头。他就满意地笑。笑完说:“走吧,天不早了,别光顾听故事,耽误了学业。”我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他。
后来,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离开了家。
那场史前例的运动中,德爷遭了大难。大队革委会主任把他吊起来拷问,问他是怎么当上土匪的,杀过多少人.问他的腿是怎么残的。拷问了三天三夜,—他铁嘴钢牙硬是一个字都没说。临死前,他托人捎信,说要见见我,见不到死难瞑目.于是,我放弃了去北京串连的大好机会,从三十里之外的学校赶到了家。
他一见我眼里就噙满了泪,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放。问我,他是不是个好人。我点点头,他眼里的泪水就哗的一下流了出来。然后摇头,说他不是好人,民国三十二年跟吴大麻子上过山。一年后和吴大麻子闹翻了,吴大麻子抢了个地主小老婆作压寨夫人,那女的命苦,心里装着个情哥哥,他夜里就放跑了她。后来就回到了家。德爷讲到此,停了一会儿说,他虽和吴大麻子闹翻了,可他认为吴大麻子也算个有良心的人,从来不糟害穷苦百姓。到家后,生活无着落,他就利用从吴大麻子那儿扛回来的那杆老套筒,干起了截路营生。自然是截富不截穷。有一年年三十,截了个要帐归来的地主帐房先生。那人很狡猾,把钱袋子扔过来,就装出一副可怜相,拽着自己的长袍说:“壮士,行行好吧,给个方便,我回去也好向东家有个交代。”德爷一听也在理,举起老套筒就向他长袍上开了一枪。没想到这是那人的诡计,老套筒一次只能装一个子儿,枪一响里面就没了子儿。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冷不防一下子就踢翻了德爷,夺过枪来向他打来。从此,德爷那条腿就变残了。
讲完这个故事,德爷久久望着我。流着泪说:“德爷不配做好人。德爷心眼实,不中用。土匪当不好,截路也截不成呢:我要说的就是这。死后,有人在德爷的坟头上跺脚吐唾沫,你就把故事讲给他听!”
那天夜里,他就归西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忘不了德爷。一想到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