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涛也饿了,他不吃泡面,餐车又没开放,他只能喊了一份盒饭。火车上,吃盒饭算不错的了,买盒饭的人廖瘳无几。王金涛已经挺饿了,已经喝光泡在保温水壶里的好茶,但猛吃几口饭后还是皱眉不止。他低骂了句什么,若不是车误点,这时他该在某家酒店点好菜了,他强迫自己吃下去,想,就当体验生活吧。这个想法让他哧地笑出声,但又猛地收住,他王金涛体验生活?谁体验得比他多。
一不小心,某些日子又迎面扑回来。
有一段日子,守到一个剩饭剩菜多一点的盒饭,是王金涛每天最大的收获。他选好一定的时间点,守在快餐店附近、快餐车周围、车站候车大厅,守着吃快餐的人将盒饭放进垃圾桶。他眼睛很尖,能在饭盒未被弄脏时快速捡出,检查是否有剩饭剩菜,若有的话,那些饭菜总还是微温的。他守出了经验,看准一些穿着不错的年轻人,那些人扔掉的盒饭里总有比较多的饭菜,而且,他们给人身体健康,面貌干净的良好感觉。
那段日子,王金涛觉得城市蒙着一层厚重的雾,他找不到任何方向,感觉不到任何希望和目标,他袋里的一点钱动也不敢动,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退无可退的时候,他至少可以回家。
那年清明,王金涛动用了最后那点钱,回了老家。他不知道回家做什么,但清明这个节让他想到祖先,想到父母,那是他的来路,他没有了往前去的路,来路显得愈加珍贵。用那点钱买了车票后,他捂住脸,眼泪渗出指缝,认定自己丧失了进入城市的所有希望。
随着父母叔伯上山祭奠先人,看着满山的坟包,王金涛久久没有动。坟大多是泥坟,在岁月里矮趴下去,长了草,所有的坟都变得似是而非,无法辨认,王金涛觉得自己像这些坟,就这么一天天失去样子,被荒草吃掉,他双脚几乎失掉了迈步的力气。
他们最后来到一个几乎矮如平地的草坟前,说是前几代的先人,因为经过几代人,祭奠的后人不少,有些王金涛已经认不得了。摆好供品上过香后,一群人围着闲聊,聊到这个坟太矮太平了,前些年,几个稍挣了点钱的户头想重修坟面,请了风水先生来看。风水先生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说这坟看着不起眼,风水可极好,后世是要出人物的,就在这一两辈里,若重修坟面,反怕坏了风水。没有人知道人物将会出在哪一家,将会是哪个幸运儿,没人敢随便动坟面。亲朋好友们猜测着谁将会是那个人物,他们的眼睛纷纷落在后生的身上。
王金涛脑顶涌出股热气,在脑门冲撞了一阵后,顺身子四处流窜开来,他全身攥起了说不清的力气。人物,人物……这两个字敲打着他,弄得他恍恍惚惚。祭奠完毕离开时,他悄悄转过身,冲那个坟点点头,那个人物至今还没有出,也就是说,现在所有的后辈子孙都有希望,那个人物的名额还空缺着,王金涛对坟里不知名的祖先暗暗表示,他会争取这个名额。
在他的争取下,父母买掉一头猪,他握了买得的所有钱,重新扑进城市。
王金涛跟着乡干部村乡干部爬上准备建公园的矮山,往西面远远望去,找到一座远得很淡的山,那个祖坟就在那座山上。他对着那个方向站了很久,想象祖先正看着他,他仰起脸,默默说,王金涛在老家算个人物了,我还会往前走的,以后在城里也会是个人物。他看见烟状的祖先点点头,顿时豪情万丈,祖先承认了他,他相信自己争到了那个名额。
王金涛想不到这时会想起妻子刘妍慧,那么多人承认他成了人物,她就是不承认。王金涛为这个气闷、心塞,她是故意的,他知道,他对她的气愈积愈厚。
“你是国王,我是草民。”这是刘妍慧对王金涛说过的话,那时,王金涛还干着极不安定的工作,整日怕被炒,怕月末领不到工钱,怕快餐里的肉片太薄,怕房租涨了,怕那件好一点的上衣会磨破,更怕刘妍慧有孩子他养不起。听了刘妍慧这话,王金涛苦笑一阵,说她的安慰太讽刺了。刘妍慧却很认真:“你就是这屋里的国王,我都听你的,怎么,你看不起我这个草民?或者嫌草民太少?”王金涛笑,拥住刘妍慧,心里让妻子等着,等他成为一名人物。
等王金涛真成为一个人物时——至少在老家人眼里是当之无愧的——刘妍慧却很漠然,甚至不需要他了。王金涛事业渐渐上升,有了房有了车有了存款,他让刘妍慧守在家里,像某些城里女人一样,只负责顾家逛街做美容,刘妍慧没睬,她在服装批发市场经营着一个小店面,家里的开销,她自己出,儿子的学费王金涛若去交便交,若忘了她就自己交。那家店面堆满了货,只留下一块极窄的空间,刘妍慧整日守在那,面前摆着张小桌子。午餐儿子在学校吃,她自己买了快餐,摆在小桌上,和她的一个员工一块吃。很久以前,王金涛也在那张矮桌上吃过,他趁中午休息的空隙买了饭菜,提到那里和刘妍慧一起吃。王金涛记不得哪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有去过,也记不得哪一天开始,刘妍慧将两人的钱分开,只花她自己挣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