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经济上长期奢侈靡费、挥霍无度,使得家境入不敷出、每况愈下;对下一代放纵宽容,使得子孙不务正业,毫无作为,祖业后继无人;而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又使得整个大家族风雨飘摇、危机四伏,但是,贾府毕竟是百年望族,底厚基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是日趋颓势,渐渐地枯干下去,走向败落的。那么,促使贾府急骤败落的原因是什么呢?让我们来关注书中一个神秘而又重要的人物——元春的信息。纵观红楼,我们可以说,元春从封妃晋爵到死亡的起落遭际之路,就是贾府盛衰败落之路。元春死了,贾府家势急转直下,最终子孙流散,一败涂地,祖宗的基业毁于一旦。
元春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她一头系着贾府,另一头系着皇宫、皇帝,是贾府名副其实的靠山。她是贾政、王夫人的嫡亲长女,是贾府的大小姐。因为出生于元月初一,被认为定有大富大贵之命,故名元春。元春在青春年少时就因“孝贤才德”入选宫中,为贾府搭起一座“通天”的桥梁。所以,贾母、贾政、王夫人都把家业振兴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把她当作贾府进行政治投资的“优绩股”。
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是一部皇权兴衰邅替、皇帝专制自为的强权政治的历史。皇权是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不能被超越的权力,皇帝是这一最高权力的拥有者。据说,皇权为上天所授,皇帝是秉承神的意志而统治天下的。皇帝是龙,至少是神种,是国家的主宰,其意志就是法律,所有生杀予夺、荣辱黜陟都得由其任意支配。皇帝的作为,可以改变一个社会的走向,当然也可以决定一个世家大族的兴亡。荣、宁二公虽然是开国元勋,但皇权可以使其浮沉、欢悲瞬间改变,富贫、荣辱顿时易势。皇权这么特殊、这么神奇,难怪连堂堂国公府都被弄得诚惶诚恐,举家混乱。《红楼梦》第16回写元春封妃的消息未传出前,贾府人丁齐集正忙着为贾政庆贺生辰,忽有太监来降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话还未完,唬得贾政等人忙“启中门跪接”,贾政领旨进宫后,贾赦等人不知这兆头是凶是吉,也“急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都惶恐不安,差人来来往往报信,焦急地在等待宫中传出的消息,直到太监出来道喜,说清楚元春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母等方“心神安定”,“喜气盈腮”,于是,全家才恢复常态,上下里外,个个脸上都露出得意的神色,“言笑鼎沸不绝”。
维系着贾府与皇宫、皇帝关系的就是这个元春。元春入宫后因有“贤”又有“德”才赢得圣上眷顾被晋封为贵妃,身着黄袍,位极人女。这件极风光、极得意的“泼天喜事”,标志着贾府同最高统治者皇帝联姻,贾府从此成为皇亲国戚,贾政从此成为国丈。它在朝廷引起轰动效应,给贾府的贵族们带来了背靠大树、可永远保全家世荣华不绝的妄想,使得正在走下坡路的贾府顿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声势被引领到如日中天的程度。简言之,元春的受宠,日后可护佑着贾氏大家族;元春的进退,关系着贾氏大家族的兴衰。贾府上下都为出了一个像唐代杨贵妃一样的大小姐而兴奋、而骄傲。
元春的地位来之不易。据史料记载,清代选秀女的年龄要求是“十四至十六岁为合例”(《养吉斋丛录》),元春当于这个年龄档次入宫。秀女一入了宫,其行为举止就受皇家礼仪所规范,违迕不得,生活上也与世隔绝,一辈子没有自由,少女的青春与情怀被永远禁锢,永远失去人生的乐趣。“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后宫的生活是波谲云诡、敌友难分的,可能有嫔妃间的相互嫉妒、相互争宠,也可能有宫廷政治斗争波及的风险,故受宠者毕竟寥寥无几,多数下场是可悲的。元春是在夹缝中,终日面对恩怨纠缠、鱼目混珠的复杂关系,消耗芳魂,付出青春的沉重代价后,才取得“贤德妃”这一“业绩”的。
元春又是神秘的。《红楼梦》中,直接正面写元春的篇幅只有第17、18回“庆元宵元妃省亲”的场面。此外,第22、23、28回后一个元宵节自宫中传出灯谜,下谕旨让宝、黛、钗入住大观园,端午节赏赐礼品,元春都在幕后,她虽然没有出场,但我们却隐隐约约感到,在决定贾府家事的裁处时,其中有一种无形的钳制力量——元春的话,就是圣谕;元春的主张,有时分量比贾母还要重。端午节元春赐礼,独独宝钗、宝玉同为“红麝串”,暗示了元春对宝玉的婚姻属意于“金玉良缘”。作为全书主线的宝、黛爱情悲剧的酿成,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最重要的因素。
《红楼梦》写元妃归省,先通过贾琏的口在“颂圣”,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先搞宣传、先造舆论。贾琏说,自古以来,没有什么妃子探亲、回家与家人团聚的例,可“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额外开恩”,才准许“有重宇别院之家”的妃子回家探亲,这是皇上开的“隆恩”,是一种殊荣。为了这前提条件“有重宇别院”,贾府花费巨资兴建亭台楼阁,新造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省亲别墅大观园,仅这项工程,就整整忙了一年时间,花了多少钱呢?书中没有提大观园竣工后的总决算,但单为在园中配戏班子、请习教、买乐器行头、帘帐就用了银子5万两。“省亲”场面就更不用说了:省亲前的准备工作,孔雀、鹿要饲养到位;戏班子排了二十多出戏;自正月初八起,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工部官员等都作了具体分工;十四日,贾府上下通宵未眠。十五日元妃出门,打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由“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入门时,“有昭容、彩嫔等引领”下舆,“香烟缭绕,华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大观园内则“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好一番皇家的隆重、典雅、铺张、豪华气派。连元妃在轿内看了,也“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在大观园,元妃“亲搦湘管”,为正殿题赐一匾一联,对联上写的是: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匾上写的是“顾恩思义”,就连匾灯上也写着“体仁沫德”四字。皇恩浩荡,表面上看,元妃省亲,光宗耀祖,撑足了风光和体面,但是,在皇帝赐给的仁爱和恩德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是惨淡、凄怆、悲凉的情景。元妃面对贾母、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元妃“满眼垂泪”,“忍悲强笑”,“哽咽”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与贾政隔帘相见时,元妃也含泪在哭诉:“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当执事太监启奏“请驾回銮”时,元妃“不由得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与贾母、王夫人告别。
元妃省亲,给贾府带来的是徒有其表的兴盛,正如回前诗说:“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贾府为省亲花钱买“虚热闹”,外头体面里面苦。元妃根本没有、也不可能给贾府带来实质性的“利好”,反倒在经济上加速了贾府的衰落和崩溃。贾蓉就说:皇上和娘娘纵有赏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而且,由于“贤德妃”这个地位,贾府“平添了许多花钱的事”,增加了过去所没有的支出。如皇宫中的太监就三不五时地来敲竹杠、揩油水,夏太监已“借”去1200两银子未还,又叫人来“借”200两。周太监来,一开口就要1000两,贾琏只不过应得慢了一点,他就不自在。又如,为打点关系,疏通人脉,遇地位相当的人家红白喜事,少说也得“三二千两银子”。
第95回,元春终于死了,她“起居劳乏,时发痰疾”,终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不治而亡。她给这个世家大族带来的只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元春死后不久,黛玉归天,宝玉出家,迎春惨死,探春远嫁,惜春为尼,贾府被抄,贾赦革职,贾母寿终,凤姐病死,“破败死亡相继”,最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陈诏先生曾把元春比作昙花来形容受宠时间之短,他说:“贵妃娘娘贾元春像昙花一样,荣华富贵的荣宁二府也像昙花一样”(《红楼梦群芳图谱》)。
元春是可怜的,是值得我们同情的。她在金陵十二钗中位列第三,仅次于宝钗、黛玉,是大观园群芳中的重要角色。她和迎春、探春、惜春同为贾府四小姐,谐音“原应叹息”,暗喻了“万艳同悲”的归宿。元春的定位是:她有所谓的“大富大贵之命”,但在作者笔下却列入了“薄命司”;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在作者笔下却是“终无意趣”;她所生活的皇宫堂皇而又神圣,但在作者笔下却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她是得到“当今”宠幸的“有福之人”,但在作者笔下回家省亲却是“一片哭声”;她在弥留之际见父母时,生父贾政只能站在宫外,递个“职名”,“不得入见”(第83回);她在临死前,“只有哭泣之状,却没有眼泪”(第95回)。说穿了,她虽身着黄袍,位极人女,但毫无实权,只不过是皇帝枕边的侍妾而已。皇恩何恩,贵妃何贵!如果我们从省亲一节看见元妃身上言行举止的虚伪,那说到底,主要也是由于封建主义的虚伪、皇权的虚伪。皇帝在愚弄百官和子民时,总把自己打扮成道德的化身和典范,从而给皇权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连自己的小老婆回娘家也不例外。
历史上,大凡已成就伟业的王侯公卿的子孙,总想依恃“天恩祖德”的荫庇使福泽绵延不绝,但事实上,这几乎是天方夜谭。究其原因,有一条很重要的潜规则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子·离娄下》)。意思是说,成就大事业的人留给后代的恩惠福禄,经过几代人就消耗殆尽了。贾府中的荣、宁二公,虽然是开国元勋,皇帝老儿给了其世袭官职之殊遇,但世袭之官,是递降的。《红楼梦》中,荣国府管事的第四代“玉”字辈贾琏的“同知”一职,是花钱买的;宁国府第五代“草”字辈贾蓉的“龙禁尉”一职,也是花钱买的。皇帝老儿的“天恩”绝不可能像关照荣、宁二公一样施及于贾府的第四代、第五代。而作为贾府的子孙,如果坐享祖辈的业绩,骄奢淫逸,不思进取,其“祖德”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为乌有。
贾府,是封建贵族上流社会的一家。封建社会的一切,如政治、经济、法律、道德、文化、教育、宗教、婚姻、妇女等各个方面的问题,都在这里汇集、沉淀。曹雪芹写四大家族,实际上只着重写了贾府一家,然而,充塞在这个世家大族里的那些发霉的、腐朽的现象,那些复杂的、错综的矛盾,却不是贾府一家所独有,也不是一荣皆荣、一损俱损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所独有,正如清人二知道人所说:“太史公纪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纪一世家,然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红楼梦〉说梦》)。贾府衰败的痼疾,实际上也就是封建社会不治的弊症。从这个角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红楼梦》给我们展现的是一幅封建上流社会色彩炫目、线条明晰的活生生的图画,是我们认识封建社会的一部百科全书。